这是真的,下chuáng第一件事是找正印,把昨夜所做的梦告诉她。直到目前,有什么略为奇突的事发生,她总是想,唏,正印会怎么想,正印一定有别致的意见。
“是因为邵氏制衣终于属于你?”
宁波脸色大变,“孙经武,连你都用这种口气,我非常失望,邵氏制衣合法出售,我与三位合伙人合法收购,是天公地道天经地义的一项商业行动,我与阿姨姨丈并没有误会,你不得含血喷人。”
孙经武不语。
“总有人会无中生有,无事生非,凭你我jiāoqíng,应当站起来为我辟谣:‘不,江宁波不是这样的人。’不,你不但不为我讲一句公道话,还帮着愉快地散播谣言,你居心何在?”
“我并没有与第二个人提过此事。”
“姨丈年纪大,想退休,正印根本从头到尾没有承继祖业之意,囡囡修的又是建筑系,于是出售制衣厂股份,你别说得好像我yīn谋并吞他人财产似的。”
孙经武举手投降,“我并无此意。”
“又是我多心?”宁波冷笑,“我只占百分之十五股,乃是受薪董事,打理旧部,安排他们争取合理酬劳退休、转职或留任,纯因感qíng缘故,办完此事,我一定抛出股份,撒手不理。”
孙经武看着她,“同时赚它一票。”
宁波看着他,“一买一卖,当然有利润,这是投资之道,否则,款子放银行里,利息再低,也还有四五厘进帐,何必劳心劳力冒这种风险。”
孙经武说:“我只是个教书先生,此刻我对赚钱已无兴趣。”
江宁波忽然笑了,过一刻,她转变语气,“看我,多无聊,竟为自己辨护那么久,并做不到四十而不惑。”
“由此可知你多在乎此事。”
宁波摊摊手,“我根本不应跟你抬杠。”
孙经武看看腕表,“我要走了,保不定尊夫回家敲门,届时我可尴尬。”
宁波没有再笑,她送他出门,“再见。”
孙经武忽然温柔地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你为何可以与他长相厮守。”
宁波总算露出一丝笑意,“何故?”
“因为他完全不了解你,他看不到你凌厉无qíng的一面,可是他爱你,你在他眼中,永远是坐在前一排的少女同学。”
宁波此时已经心平气和,“也许你是对的。”
“保重。”宁波关上门。
她叹口气,对或错,已经没有关系。
她记得入主邵氏制衣厂第一日,感觉奇异。多年之前,她自学堂出来,到姨丈处做见习生,写字台在他房外一个角落,暗无天日,白天都得开灯工作,姨丈有个坏习惯,有事只在房内大叫一声,所有员工便放下手头工夫赴进去应召。
下午,他兴致来了,大点名,叫完这个叫那个,伙计个个不能专心工作,气得苦笑摇头。
是这样熬上来的呀,江宁波。
她无法不真心待他,因为他是她的恩人。
就算这次收购,仍由她充当中间人,尽量卖得好价,现在,他可以安然移民外国住其中型公寓。
那一日,她坐在姨丈的房间里,一眼看见墙角的夹万,不由得嗤一声笑出来。
老式生意人最喜事事一把抓,夹万放屋里,锁匙系在裤头,便以为万无一失。
宁波又叹了一口气。
她没有踌躇志满?没有没有,有无感慨万千?有有有。
真幸运,宁波想,她居然能把握到每一次机会,否则,一个自幼流离làngdàng,寄人篱下的弱女,怎么会有今日。
“二小姐,”人事部主管恭敬的问她,“房间可需要装修?”
“不用,就维持原状好了,把苏成坤与周伯才两位请来开会。”
“是,二小姐。”
那天huáng昏回到家里,江宁波若无其事同丈夫说:“我终于学会做上海的huáng鱼参羹了,你试试。”
罗锡为笑,“你又要去上班了吧,以后可不容易吃到你亲手做的饭菜了。”
孙经武说得对,在罗锡为眼中,江宁波毫无缺点,而且从头到尾,罗锡为讨厌邵正印,他一点也不觉得邵同江是一对姐妹花,在罗锡为面前,江宁波没有身分危机。
江宁波现在是邵氏制衣的主人了。
股东建议更名,宁波只是说:“正在构思新厂名”,可是半年过去了,一个建议都没有。
宁波的母亲说:“为避嫌疑,你应该去买别的厂。”
“不熟不做。”
“可是——”
“妈,你别理江湖事,现在你逍逍遥遥,吃多点睡多一点,随心所yù,多好。”
“你爸——”
“他很好,他转了运了,社会富庶,也比以前老练,懂得欣赏他那样的人,如今,他的不识时务已变为难得的清高,市政府最近请他去主持讲座题目叫《中文报业沧桑史》。”
“那他一定擅长。”
“天生我才,必有所用。”
说这句话的时候,江宁波不是没有豪气的。
三十年过去了。
时间过得那么快,她甚至没有余暇去检讨后侮某件事,已经有新的决策等着她颔首或是摇头。
现在,她有她的社jiāo圈子,活动范围,她又有家庭有伴侣,不愁寂寞。第九章
邵正印同母亲说:“其实江宁波从头就利用我们邵家。”
方女士细心想了想,“可是,我们不但没有损失,倒在她身上得益良多。”
正印感慨地说:“这就是她过人聪明之处了,若每次招致对方损失,消息传开,谁还愿意同她合作?必定要大家有好处,她才能做长胜将军。”
方女士点头,“这么说来,她不只是一点点小聪明了。”
正印答:“与她相处那么久,要到今天才懂得欣赏她的机心。”
做母亲的笑,“你却并没有跟她学习。”
“天分差远了,她已经贵为老板娘,我,我还是受薪阶级。”
方女士安慰女儿:“可是你一直以来衣食住行都比她好。”
正印笑,“那是我与生俱来的福分,毋须争取。”
对于江宁波来说,做伙计,食君之禄,必需忠君之事,故此非努力争取不可,等当上老板,因是自己生意,多劳多得,更加要重视利润,不争怎么可以。
xing格使然,她总无法休闲。
这几年来,她尽量收敛搏杀格,意图做得忙似闲,至少看上去舒服一点——不是在乎人家怎么看她,是她要过自己那一关。
一日下午,她回到厂里,助手任惠珠迎上来,“江小姐,日本有摄影师来拍袁龄仪的设计。”
“那多好。”宁波很欢喜,“小袁最近风头十分劲,七月份《时尚》杂志刚介绍过她,我们总算捧出人才来。”
“小袁闹qíng绪,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人家记者与摄影等了多个小时了。”
宁波忍不住说:“神经病,人出名到一个地步承受不住便会发神经,她在哪里?”
惠珠笑,“你来劝她。”
宁波一径走到小袁房门口,“龄仪,开门,别耍小孩脾气。”
里边没有回应。
“艺术家小姐,就算不高兴接受访问,也不能叫人呆等,不如光明正大请人走。”
房内传来袁龄仪小小声音,“江小姐,我忽然怯场。”
“我明白,我陪你喝杯热咖啡,镇静一下神经,把门打开好不好?”
门其实没有下锁,但总不能把她拖出来打一顿。
袁龄仪开门出来,宁波上前搂着她肩膀,“年轻多好,可以快意恩仇,肆意而为。”
袁龄仪低下头,“我也不算太小了。”
宁波不出声,此刻在她眼中,三十岁也还算年轻。
她问:“准备好了没有?”
小袁吸一口气,点点头。
惠珠迎上来说:“模特儿那部分都拍摄妥当了,现在只等你了。”
宁波拍拍手下设计师背脊,“上吧,你以为做名人那么容易,总不能一辈子躲躲藏藏不见人。”
宁波回到房中处理文件,一个小时之后,惠珠又过来,这次表qíng略为为难。
“日本人想访问你,江小姐。”
“我?”宁波不以为然,“管我什么事。”
“小袁言语中提到你,对你推崇备至,所以他们想同你说几句话拍两张照,十五分钟即可。”
宁波无奈,摊摊手。
惠珠笑,“小袁很希望你支持她啦。”
“真可恶,无故拉我下水。”
惠珠大喜,“那是答应了,我去告诉他们。”
“慢着,为人为到底,把小袁得奖的那套湖水绿酒服给我穿上做活招牌。”
“江小姐你真好。”
宁波笑,“卖花不赞花香行吗?”
换上衣服,补上薄妆,伍惠珠喝声彩,“真漂亮。”
宁波忽然觉得落寞,轻轻叹口气,“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