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主人,你看该怎么个装法。”
“你也大多心,你喜欢怎么改就怎么改,别忘了将来你也住一半房间。还有,你的婚纱做了没有?”
我吞一口唾沫,“我想穿纱太烦。”
德璋沉默一下,“是因我结过婚,你不便穿纱吧?”
“是。”我直言不讳。
“那么穿浅色礼服。”他说。
掌珠说:“爹,这里装修了多少钱?”
德璋拍一下额头,“对!我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订洋是谁jiāo付出去的?”
我不好意思。“我。”
“你哪来的钱?都是我糊涂。”
我说:“难道我做了那么多年工,一点积蓄都没有?”
“怎么要你填出来?我明天就为你到银行去开个户口。”
一向我只知道赚多少用多少,如此的不劳而获还是第一次。感qíng是没有市价的东西,以前我赔着老本,正当要关门大吉,忽然有人大量投资,这种玩世不恭的尖酸思想现在也可以改掉了吧。我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德璋问,“笑我糊涂?”
“你不糊涂。”我温和的说。
掌珠在一旁掩着嘴,“蜜丝林像换了个人似的。”
“怎么?”我问。
“你一向都不是这样的。”她笑,“蜜丝林最讽刺了,谁做错功课,倒不是怕挨骂,而是实在怕你的幽默感。”
我转头诧异问:“我竟是个那么刻薄的人?我倒不发觉。”
德璋说道:“周处的故事重现。”
我扬起一道眉。
“不敢说了。”掌珠笑得直不起腰来。我一生中的日子第一次充满快乐欢笑热闹,不由我不叹一声:命中有时终须有。
一日早上睡得迷糊,按到媚的电话:“把手指都拨断了,老天,你人在什么地方去?就算已搬到未婚夫家去,也该留个话。叫我在你学校横打听竖打听,都只说你不gān了,好家伙,三个月内辞职两次,真厉害,终于有什么个张太太告诉我许多事,怎么,钓到金guī婿,连老友都忘记了?”
又是张太太,真多谢世上有这种人。
我说:“事qíng来得太快,我只怕是做梦,没敢说出来。他是一个很理想的人,没理由无端端看中我。”
“你又有什么不好?你什么都好,就是运气不好,人有三衰六旺,你只是不习惯好运,慢慢就没事,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吃喜酒?”
“我不做主了,多年来什么都是我自己想法于,伤脑筋,好不容易有人照顾,他说什么我听什么。”
“好得很。”媚在电话说。
“你呢?”我问。
“我,我什么?”
“你的男友呀?”
“分手了。”
“什么?”我差点掉了下巴,心中像塞着一块铅。“媚!”我很懊恼。
她像是无所谓,声音很平稳。“有幸有不幸呵。”
我说,“怎么回事?”
“不管是怎么回事,都不过是因为他不爱我,或是因他爱我不够。”
“你看得那么清晰?”
“嗯。”她说。
“你可——伤心?”
“很倦。”她木然。
“媚——”我觉得天下如意的事实在太少。
“不用安慰我,你尽qíng享受你的幸福。”
“是。”我说,“但媚,你可需要任何一方面的帮忙?”
“我?你开玩笑,我是摔跤冠军,一滑倒马上再爬起来,长的是生命,多的是失望,这条路就是这么走下去。”
我没有再说话。
“祝你快乐。”她说。
“谢谢。”
“不用同qíng我,我也快乐过。”
我想到那日她上我家来,展示她为爱人买的金表链子、脸上充满幸福,施确是比受有福。媚有她生活的方式,她不计牺牲地追求真正的快乐,即使是一刹那的光辉都好过一辈子的平庸。
可惜她也累了。即使斗士也有累的时候。
媚说:“有时我觉得你小心过头,翘,你是这么的吝啬感qíng,永远叠着手只看人做戏,你嘴角的冷笑多惹人生厌,有时我也想给你两个耳光。可是你做对了,尽管寂寞,你没有创伤。而且你也终于等到你要等的人。”
“我……”我不知道该谦虚两句还是自傲两句。
“翘,有空时我们再通消息。”她说,“再见。”
“再见。”
别人的事,再也不会挂在心上长久,唏嘘一阵也完了,我零零碎碎置着婚礼需要的东西,像水晶的香水瓶子,名贵肥皂,真丝睡衣,我的快乐在心中长苗成为枝叶茂盛的大树,暗暗的欢喜终于在脸上洋溢出来。第十章
我终于要结婚了。
我跟母亲透露消息。事qíng已有九分光,向她说出来也不算早。她照例是挑剔。她是那种女儿买件三百块的裙子穿都会受她挑剔说摊子上同样的货色只十九块——钱并不是她给的,简直不能想象在她手底下讨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女儿就跟陌生女人一样。她避重就轻地问:“脖子上那算是玉坠吗?”
“是。”
“多少钱?”眼光很轻蔑。
“数百元。”我说。
连女儿都能看轻母亲实在是世上少有的。
她心中不开心,是嫌何德璋没有四式大礼,唯唯诺诺的上来拜见岳母,这一天她等了良久,等到之后,却不见锣鼓喧天,好生失望。
“这种玻璃能值多少?”她说下去,“真假有什么分别?”
我笑笑。假作真时真亦假,她自然是分辨不出的。
“几时结婚?”
“快了,”我说,“到时才通知你。”
“现在的人新派了,他也不必来见岳父岳母。”
“会来的。”
“一切你自己做主,将来有什么事你自己担当。”
我忽然转头说:“这些年来,我的一切,难道你替我担当过一分半分?”
然后我走了。
与兰心约会,喝咖啡时笑说:“我还想,好好去算个命,瞧瞧运程,现在钱省下了,买块玉坠戴。”
“颜色很好,你的气色更好。”她笑说。
“你又何尝不是。”
“大不相同,”兰心苦笑,“从此我是前程未卜,跟着凌奕凯这人,步步为营,还有什么自由?他这人。用形容女人的‘水xing杨花’去形容他,倒是千真万确,贴切之至。嫁过去他家,我贴jīng神贴力气又得贴薪水。我不是不晓得,翘,你只是嘴里不说,心中何尝不替我可惜,只是你口里不说出来而已。”
我问:“那你还嫁他?”
“不嫁又如何呢?”兰心叹口气,“现在每个周末在家彷徨,不知何去何从。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到了一定年龄自然要结婚找个伴,快快趁年轻生一两个孩子,反正我确是爱他的,将来孩子大了,总有点感qíng,两个人的收入并作一家用,生活也舒适。一生就这么过,不然还变什么戏法?”
我不响,低着头。
“女人就算是牡丹,没有绿叶,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兰心笑,“你别以为我从了俗,命运可悲,这里十个女人,九个半走上这种路,也很有乐趣,十五甘年后,妻子在家搓小麻将,老公在外约女秘书喝下午茶,大家只眼开只眼闭,儿子大了又娶妻生子——我们照我们的方法活下去,太阳也一样照在我们头上。翘,我一向替你担心,怕你场面做得太大,反而不容易找到幸福,现在我再为你高兴没有了。”
兰心一向很懂事。然而dòng悉世qíng之后又有什么用处?
她还是结婚了。
像我,也决定结婚了。
那日,我的礼服自伦敦运到,我在家试过又试,把每一层纱贴在脸上。忽然我想起弗罗赛太太,我一定要把这件礼服给她看。
还是先给德璋看?
多年来我都留恋着帽子店,对雪白的婚帽爱不释手,现在终于可以把帽子搁头上了。
德璋会怎么说?他会说:“很好,我喜欢你穿白纱,新娘子应该穿白色。”
或者:“你终于搞通思想,不再介意这是我的第二次婚姻?”
或者他会有很讽刺好笑的置评。
我微笑。
车子到他家,女佣人来替我开门。
“先生不在家,”她说,“另外有位客人也在等他。”
“他在办公室?”我抱着礼服盒子进屋。
“这位客人是女的,她说稍等无所谓。”女佣说。
“你怎么让陌生女客进门?”我问。
“是小姐带她进来的。”女佣人说。
“小姐呢?”
我放下盒子,觉得事qíng非常蹊跷。
“她在楼上房中。”
“女客呢?”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