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人_亦舒【完结】(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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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人品味高,有些人不。”我说:“人各有志,各人的要求不一样。”

    他仍然坐在我身边,“然而你付出的代价是过高了。”

    “你仍然不明白,”我微笑,“莉的了解力比你高出很多,夏虫不可以语冰,你所认为的损失,在我来说,是不屑一顾的琐事!所以莉并不企图改变我的生活方式。”

    “你这个高傲的姑娘!”他诧异了,“我从没遇见比你更嚣张更孤僻的人。”

    我笑,“现在你见到了。”

    “然而你可快乐呢?”

    “这是我的选择,我自然只做对我自己最有益的事,至于快乐,快乐是件深奥的事,不信你去问问莉莉,你问她可快乐。”

    “看破红尘并不是好事。”他说。

    “我并没有看破红尘。”我说:“你别对不了解的事夹缠不清。”

    “你有无职业?”他问。

    “有。”

    “是什么?”他大大的表示兴趣。

    “我写小说为生。”我说。

    “真的?你写什么小说?”他意外问。

    我莞尔不答、这男人在法庭上无疑是威风八面的一个人,但对于文学艺术,他不是那回事,多说无益。

    “你打算这样过一生?”他问。

    我有点怒意,不想与他缠下去,因而反问:“你呢,你也打算这样子过完一辈子?”我站起来,“到漂亮女郎的公寓串门,希望获得收留?”我拂袖而去。

    他懂什么叫做qíngcao!说了也是白说,这世界上充满了粗糙的人,我仰起头叹口气,知己难觅。

    随着dàng漾的音乐,我躺在chuáng上着小说,有一句没一句,有种迷惘的感觉,我并非故意将自己弄得高深莫测,希望那个人不要误会。

    管他呢,他要误会就误会好了,我烦恼地扔下书本。

    莉在门外叫,“出来吃宵夜!”

    “你们这班人迟早会吃死!”我吼叫。

    她哈哈大笑。

    第二天清早我起来,莉又已经出去,客厅像经过大战般,女佣人咕咕哝哝发牢骚地收拾。派对完毕后的残局对我来说是一种làng漫,对她来说是后患,目光相异至此。

    女佣人边把彩色的碎纸扫走,边说:“昨天那位先生,他还会来找你吗?”

    我问:“为什么你要关心这问题?”

    “他不错,他敢逆你意思,就证明他有诚意,别人才不跟你吵,他们逃还来不及呢。”

    我苦笑。

    “其实你是好女孩儿。”她啧啧地惋惜。

    越来越像个祖母,变本加厉,晋升一级。

    “水清无鱼,人清无徒。”她忽然说。

    “这两句话你是什么地方学来的?”我震惊。

    “人是胡涂点好,太聪明了,人家害怕,每个人都有优点,你要耐心发掘人家的好处,别老觉他们笨。”

    我垂下眼睛。

    她轻轻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抬起头来笑着大喝一声:“不叫你扫地了,gān脆在大学里开一个哲理班叫你去作教授可好?”

    她吐吐舌头,忽忽到厨房去洗玻璃杯。

    而那人,

    今天,

    没来。

    终于把他赶走了,我想,这是我一贯地非常奢侈与凄艳的一种姿势,但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即冲咖啡在等待他,令他快乐,他何必在这里làng费时间。

    稍后我替植物一盘盘地换水,加上营养料,将叶子冲洗gān净。

    家里又一尘不染了。

    门铃啊,我跳起来,满怀心事地去开门,门外是一位中年太太。

    她板着脸说;“小姐,昨夜你们这里的华宴直到清晨二时才散,我下最后哀的美敦书,以后若再如此骚扰邻居,我去派出所告你们。”

    我早泄了气,“是。”

    她对我的温纯大表诧异,因而起了歉意。

    “已经很多次了。”她补充。

    我很怅惘地说:“是。”

    她骇然,“你听明白了没有?我希望你们不要──”

    我没jīng打采的说:“明白了。”我关上门。

    太阳淡淡的晒进书房,文房四宝整整齐齐的放在桌子上,墙上一幅国画,上面题着“玲珑骰子镶红豆,刻骨相思知未知”。

    我并没有获得那样的机会。

    我坐下抽一枝烟,把烟灰弹入水晶刻的烟灰缸,我的生命太理智明澄,万里无云,不起波làng,味同嚼腊,但眼看人们为感qíng所作出的一切牺牲,又深觉滑稽可笑。

    我是一个白色的人。考这间屋子就可以知道我的为人。肥皂都坚持要买白色,有一次莉自不知什么地方带回来用剩的心形粉红色香皂,我观后笑半晌,然后就扔到垃圾桶内。

    然后莉就埋怨我是老姑婆,白白的làng费了这么多年。

    我微笑。

    唱机在播放纽约jiāo响乐团的“huáng河”。我微笑。

    阳光更淡了。游泳的好天气。

    我起身收拾毛巾与泳衣,下楼开动小车子,向海滩奔去。

    水有凉意,但温柔美丽,汨泊然拥抱泳者,我越游越远,不知道停下来,终于远离浮台,将自己幻化如一条鱼,缓缓浮动,làng渐渐大起来,我抬头看着天上变幻无穷的云。

    忽然之间,海滩上的救生员用扩音器对牢我广播:“穿白色泳衣的小姐,请尽量游近海滩,离浮台三十码处有旋涡,请快游返沙滩。”

    我一惊,在水中翻身,顿时喝了一口水,我连忙游回去,时逢退cháo,làng把我打得往后退,我开始着急,伸高手向救生员招呼。

    救生员继续说:“我们将划船过来接你,别急。”

    我还尽量向里游,因不服气的缘故,更觉吃力,一急之下,脚上抽筋。我叹口气,难道老了?

    一只舢舨飞快向我划来,我抱住腿,感激地向他们招手,他们一人一手,把我拉上艇。

    我说:“腿抽筋。”

    其中一人连忙帮我按摩。

    他一抬头,我呆住了,“你!”

    “可不就是我。”他就是那个人。

    “你怎么当起救生员来了?”

    “义务服务,我刚巧也在这里与朋友们露营,你怎么会到这么偏僻的海滩来游泳?”

    我不响。

    他把毯子覆在我身上。

    “喝杯热咖啡吧。”他说。

    我接受他邀请,事qíng会巧得这样,百多个沙滩,我偏偏会来到这里,我叹口气。

    “叹气?”他问:“是不是慨叹时代女xing有时也经不起风làng?”

    我淡然说:“你太一语双关了。”我喝完咖啡伸伸腿后站起来,“可以!我的腿没事了。”

    “你做什么事都是一个人,真的不寂寞?”

    我笑笑,“你身边仿佛也没有女朋友。”

    他也笑笑,向我扬扬手,“开车当心。”

    “玩得快活点。”我也说。

    我开动车子回家。

    回到柔软的沙发上,才觉得刚才那幕太惊险,捏着一把冷汗,决定以后再也不单独游泳。

    我倒在沙发上,莉莉回来了。

    她手中抱着大包小包的衣服饰物,看见我,她说:

    “你快变成一尊住在沙发上的石像了。”

    我不响。

    “来看我买的新鞋子。”她说。

    “你已经有一千双鞋子了。”

    “那么来看我买的手袋,各种颜色都有,一式都是织皮的。”

    “然后冰箱里没jī蛋了,就求我拿钱出来买。”我没好气。

    她陪笑地坐在我身边,“或是叫男人出来带我去吃饭──不是很合理吗?我的钱用来打扮自己,他的钱则请我吃饭。”

    “老了呢,老了谁请你?”我反问。

    “那还有很长的一段日子,别的女人老得快,我不同,我是到了四十九岁半尚有男人追求的那种,我不但心。”她笑。

    我不忍再拂她的意,我说:“哟,从来没见过比你更乐观的人。”

    “所以才能跟你这个悲观者一齐住。”

    我打个呵欠。

    她把美丽的衣服一件一件扬出来给我看,告诉我,最别致的地方在哪里。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永远不提这些东西的价钱,纯粹是为了享受。

    平时一个电话来,她就要扑出去的,但是她说:“今天我要跟你一起吃饭。”

    我说:“欢迎,我要了很好的芝土,我们吃芝士三文治。”

    “我们能不能吃水饺,或是葱油饼?”她失望地问。

    “可以呀,”我说:“你来做。”

    “你真坏!”她不服,“我一个电话,就有人跑了来做给我吃,你相不相信?”

    “我不信,”我笑,“水饺?没有可能。”

    她取起电话,拨了号码,咕咕哝哝的说起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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