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完全想起来了,一尴尬,她不由得大笑起来,舅母瞪她一眼,她才噤声。
那一朝早,夏彭年的车子驶入工厂区的窄巷,看见一个穿白衬衫花裙子的女孩子站在熟食档旁láng吞虎咽,阻住去路,他响号,女孩抬起头来。
那双眼睛,夏彭年竟不知道如何形容那双眼睛才好。
接着发现她原来就是霍氏制衣的职员。
老练圆滑见惯世面的夏彭年竟盼望再看一看那双眼睛。
同时,最吸引他的是,女郎听到他的大名,并没有似时下出来走的异xing般,即时摆出一个“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般的表qíng,李平,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所以,他约霍氏出来见面,并且说:“请小姐也一起到。”
霍氏开头还不知道指的是外甥女李平。
这一顿茶,直喝了两个小时。
霍氏夫妇异常意外,以往要见夏彭年,得通过秘书安排半天,通常只给三十分钟。
没想到这次一坐良久,且与李平攀谈起来。
李平带些委屈说:“上海在国际上地位并不低。”
“我知道,我十岁才离开上海。”
“呵,请问该时府上在哪里?”李平睁大双眼,乐意与他谈论她熟悉的城市。
“李平,”舅舅打断她,“夏先生自幼在美国生活,不会记得了。”
“不不,”谁知夏彭年说:“我知道,我们住在茂名北路两百弄三号。”
大家沉默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老霍十分为难,他是个正当的生意人,待伙计一向可说公道,夏彭年对李平的过份好感,简直已是司马昭之心,老霍自问不能够利用一个女孩子来笼络大老板,他不愁没有生意,不用施展下作手段。
于是他叫侍者结帐。
李平自然也知道qíng况微妙,跟着霍氏夫妇站起来。
谁知夏彭年很直接的说:“改天再请李平吃饭。”
这下子连老霍都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第二章
李平忽然想起“每次外出一千元以上,只陪吃饭逛公司”等字句,面孔激辣辣红起来。
还是霍太太老到,连忙微笑说:“那改天再约好了,先谢谢夏先生。”
李平松一口气。
在茶座门口,夏彭年并没有刻意要送李平,司机接了他走了。
他们三个人坐计程车返厂。
回到自己的地头,老霍问外甥女:“他真来约你的话,你出不出去?”
李平答不上来。
霍太太冷冷的看着她,目光中有非常复杂的神qíng。
“夏彭年这人不简单,”老霍履行他做舅舅的义务,“女朋友一箩筐一箩筐。”
霍太太忽然又叹口气,“你看她长得那样子,纸包不住火,看看造化如何也好。”
李平实在忍不住,转头回到小房间去。
霍太太最后几句话,她没听到:“现在她上夜学,与其同那些小阿飞泡,不如跟夏彭年去见见世面,我这个人最现实,我要是有女儿,同她也这么说。”
老霍非常反感,想骂老妻几句,但又不知她错在哪里,过半晌,他才弄清楚,她错在太坦率太赤luǒ,叫人下不了台。
李平回到房间,除了衣服,小心翼翼挂起,明天还得jiāo还,别弄脏了才好。
她没有去上课。
耳朵边一直是舅舅的两句问话:他真的来约你的话,你出不出去?
李平觉得头有点昏,刚才她一直看着海,也许是看久了,她晕làng。
厂里人都散去,李平出去吃晚饭的时候,看到年老的管理员在听无线电研究该季最后一场赛马,天气要热了,他热衷发财,再迟就来不及了。摊开报纸画下马名,嘴角吊着香烟,一边还有一瓶二号拔兰地,牌子都是上等的。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享受,他不见得比霍老板更不快活。
李平莞尔,这城市最可爱之处,便是能够提供一切可以想像得到的东西。
李平朝他笑一笑,他侧过身子,让她自侧门出去。
李平走了一段路,在隔壁街道快餐店吃了一客简单的饭。
盛暑就快来临,届时小房间会热得像蒸笼。
继续安份守已,简直不是办法。
柠檬冰茶送上来,李平贪婪地一口喝尽。
回到厂门口,她看见王羡明及高卓敏在等她。
他们终于找到李平的地址。
李平讶异,在他们面前站定。
卓敏先开口:“我们以为你病了,担心得很。”
李平摇摇头,卓敏真是个热心人。
“我替你把笔记抄了一份。”
街灯已经亮起来,王羡明站在卓敏身后,是他护送女朋友来的吧,李平只得请他们入内。
卓敏讶异的问:“你住在这里?”
李平点点头。
卓敏心直口快,“但这不是住人的地方,空气不足,而且女孩子进出危险。”
李平低下头,微微笑着,没有应对。
羡明轻轻推卓敏一下,他巴不得在一刹那就把李平带走,但是,到哪里去呢,他此刻与父亲一起住在东家提供的宿舍里。
过了很久很久,李平说:“至少是个落脚的地方。”
“他们家里是否很豪华?”卓敏问。
“那是他们的家。”
卓敏看着李平,“你竟一点怨言也没有。”
李平笑着摇摇头,“你要我说什么。”
羡明自从踏进房间,就觉得背脊上似爬着一条毛虫,此刻更加觉得不能忍受。
卓敏把笔记拿出来,放在李平手中,“明天一定要来上课。”
李平问她,“那些金科玉律,到底能帮我们多少?”
卓敏倒是回答得快:“总比闲在这里的好。”
“我送你们出去。”
在厂门口,卓敏说;“我希望可以帮你。”
李平缓缓答:“我生计并不成问题。”
羡明为她倔qiáng心痛。
李平转身回去,花裙子似一只蝴蝶,从窄门钻进。
卓敏问羡明,“你要来,你都看见了,又怎么样?”
“我兄嫂有自己的房子——”
“羡明,行不通的,靠人终久不是个办法。”
“你那里呢?”
“我不认为李平会接受这种换汤不换药,有限度,不长久的施舍。”
羡明沉默。
“你打算勇救佳人?”卓敏揶揄他。
羡明不出声。
“这样吧,”卓敏说:“明天找她去海旁散步。”
一连好几天,李平每次取起电话,都有异样的感觉,她怕是夏彭年找她。
但是没有。
十天八天之后,年轻的李平也就忘记这件事。
她同卓敏成为好朋友,两人结伴,尝试寻找更好的出路,但是居住问题的确不易解决,即使有适合她的工作,那份略多的薪酬,也不足以缴付租金,况且,能力范围内的住所,并不见得比她现时的储物室好多少。
背着她,老霍也问过妻子:“没有下文呀。”
霍太太摇摇头,“恐怕早丢脑后了。”
老霍说:“夏彭年根本也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厂里那么多人进出,难包不会有事。”
“李平极之长进。”
霍太太没话说。
“这是她南来第二年。”
“快了,她不会跟你一辈子的。”
老霍像是要说什么,但终于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是怕老婆,只是怕烦,除非火烧到他身上来,否则何必冒犯太座去主持公道。
李平原以为第二个夏天会比第一个容易熬,事实刚刚相反,她不但没有习惯,反而觉得更加烦躁。
尽量压抑着这种qíng绪,她不到半夜十二点不肯回厂。
与她有同感的年轻人极多,所以人群深夜不散,聚集在一些热闹的地区。
每个星期,她例牌写家书回家,封封都是那几句,最近王羡明替她拍了几张照片,才算没有jiāo白卷,一并寄到上海。
李平一贯报喜不报忧。
知道卓敏爱喝咖啡,讨她欢喜。时常看她。
卓敏要打听清楚了,才肯去——
“免得你闹花样,二十块钱一杯的玩意儿,我的胃装不下。”
“人家喝得,我们也喝得,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小姐,连小费,是我一天的薪金了。”
“别夸张。”
卓敏也越来越喜欢泡咖啡馆,家里永远有一桌麻将在搓,众妇一边赢牌一边输钱一边教训子女盖诉衷qíng,卓敏觉得耳痛。
羡明不开晚班的时候,也一定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