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云_亦舒【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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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人家这么容易找到伴,我是极表妒忌的,是一种纯粹、原始的妒忌,忘了自己的身分,忘了自己的年龄。我从前也有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分手了,做梦常常是见到她的,醒来后一笑置之,我并不再爱她,然而因为静的缘故,入梦的往往是她。

    回想那是一次不成熟的恋爱,她也早已子孙满堂了。

    在一个圣诞节,我病了。因为伤风,我不肯去看医生,一直服亚斯匹灵。加倍的吃,吃得一二天,过量的原因,胃出了血,半夜起chuáng,吐得一地,心中慌忙,以为吐的是食物,要走出房间,在走廊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真像拍电影一样,淡出:宿舍。淡入:医院病chuáng。

    我躺在医院过的新年,护士给了一个手提无线电,我放在耳边听,听到气笛大鸣,是新一年的时候,心里倒有一种出奇的平静。这世界上就是这样吧,有些人幸运,有些人不幸运,现在我的处境,跟别人比起来,简直有天渊之别,说不定将来是可以翻案的,将来……嘿:在医院里十天,没有探访的人。有小孩子自儿童病房出来,在我chuáng沿排队唱:

    “我们希望你圣诞快乐,我们希望你圣诞快乐……”

    我还微笑,有时候真不知道是几时学会这个窍门的——在不高兴笑的时候可以笑出来。

    我一直躺着,医生为我输了血。我也得数数我的好彩,如果在香港这么来一着,破了产也不够付医院费,只好卖身,现在是英国,落后有落后的好处,医生保证我一毛钱不用付。我就心安理得的躺着,解释了我假期没有地方可去的原委。

    我颇为用心考试,然而那远远。那是夏天的事qíng,现在chūn天还遥远无期呢。一个冬天就能磨尽人的壮志,这里的冬天是六个月的。虽然如此,我并不想回家,在一事无成的qíng况下回家,比打落地狗还要惨。

    天天有护士来替我抹身,她们倒是不怕难为qíng,我装得落落大方,可是她们格格笑,并且说:“一点体毛也没有,像只小羊般。”我又笑了。

    总比宿舍好,那些食物,那些人,那些书本。

    到过完新年,她来了。她穿着一条牛仔裤,褪色的,一件松松的芝士布衬衫,在腰间打一个结,她并不怕冷,头发短短,是个中国人,那样的头发只有中国人才有,漆黑乌亮,剪得短短,在耳后,可以看到戴着金丝圈的耳环,额上有一圈头发是烫过的。她并不怕冷,也许开了车子来,医院里的暖气又足。

    她没有转过头来。她正与一个黑人病人在聊天,说的是英文,发音非常的准,她耐心地安慰他。我知道她是一个义务到医院来探病的人。

    到她走到我的chuáng畔,我看着她,她并没有天姿国色,但是皮肤非常白皙,五官很秀气,笑容可掬。你可以看得出她这种笑是诚恳的。

    她说:“见到同胞了。”

    我向她微微一笑。

    “是学生吧?”她问,“好好当心身体啊。”

    我又点点头。

    她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我摇摇头,为了免她太难堪,我开口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她说,“我是天天来的,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一声就可以了。”

    “谢谢。”我礼貌的说。

    她走到另张chuáng去了,她一定是信教的吧?这么博爱,有空在家什么不好做,到医院来工作。我是不喜欢黑人的,觉得他们粗鲁无礼,又噜嗦。我也不喜欢白人,头大,有自大狂,我也不喜欢外国的huáng种人,永远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小心翼翼的受着不必要的气,我基本上不喜欢这世界,我改不过来。现在看着这个女子,她是多么开心,这么自得其乐,每个陌生的病人都像她的至亲友好一样,这样勇敢的笑着,对世界的挑战。这jīng神是什么地方来的?第二天她来了。使我难过的是,她竟自中国餐馆替我买了包子来,并且声明医生批准我吃,我默默的接过了,咬了一口。我胃口并不好,也没有想吃包子,来了这么久,这种享受不是穷学生可以常有的,我心里不过只有功课。忽然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淌下来了,她并没有惊奇,只是一副温婉的表qíng,仿佛她知道这包子的后果,她令我很生气。我知道她的年纪要比我大一点,可是她也没有资格这么做。

    包子吃完了,我擦gān了眼泪。

    她说道:“你爱看什么小说?明天我带书给你。”

    我淡淡的说:“我就要出院了,不用看。”

    她歉意的说:“对不起,那么我带点画报来吧。”

    我点点头。

    她果然带来了各式各样的画报,五彩缤纷的递给我,她的手指是白皙的,纤长的。我低声说

    “你对我太好了,谢谢。”

    她笑了,并不说话。

    我问:“你贵姓?”

    “我姓云。”她说,“好像是一个名字,所以朋友都叫我云。”

    “云小姐。”我称呼她道,“我姓宋,宋家明——

    她点点头,“你好好的休息吧,别想太多,出了院要保重身体,钱都还是其次的,最要紧的是健康。”

    她的好话,像一切好话一样,并没有钻进我的心。

    再过一天,我就出院了,我穿回了自己的衣服,站在门口,觉得脚步虚浮,故此等计程车,不再去乘公共汽车。云小姐来了,她开着一部积架房车,我向她微笑。她连忙停了车,走出来。

    “家明,你出院了?”她急说,“我送你回去,来。”

    我因为自尊心的缘故,坚决不肯。

    她笑,“你别孩子气了,我送你一程、有什么关系?”

    我才觉得再挣扎下去就小家子气,上了她的车子。

    “哪里?”她问。

    “不妨碍你吧?”我也问。

    “没有的事。”她笑,“这是我的工作。”

    我只好说:“勃灵顿街。”

    “啊,高塔宿舍,你是理工学院的,”她看我一眼,“年纪轻轻,做了硕士了?”

    我只是微笑,她倒是很清楚,高塔只有毕业生才可以住。

    车子很快的到了目的地,我向她道谢,她一直很温qíng很客气——是有这种人的,对世界有无限的热忱希望。

    我回了宿舍。那是一个星期日,下午。阳光居然很好,朦胧地照在我的书桌上,有一层金色的灰,一本参考书摊开着。我缓缓的躺在chuáng上,医院里一切都有煮过的、消毒药水的味道,这张chuáng有种亲切的感觉,可是寂寞不变的,我瞪着天花板,每个人照例的出去了,叫我往哪里去呢?自己一个人出去看场电影?到酒吧去喝一杯酒?看见单身的洋女人,带一个到宿舍来么?都没有意思。

    我默默的拿了毛巾去浴间淋浴,回房间换了睡衣,qiáng迫自己睡了。

    也有同学来敲门,问候一声,就走了,英国人是非常各扫自己门前雪的。我睡在chuáng上,反复思想,觉得人生真止于此,我又不会玩吉他,又不懂打毛衣,所以我没有排解苦闷的方式,我只好发愁。

    人是越来越寂寞了,以前活在大家庭里,多么热闹,大伙儿争着败家,明争暗斗,嬉笑怒骂,赌钱抽鸦片嫖戏子娶小老婆,孩子一个个生下来……

    这是有钱人的日子,钱花光了,一生也完了,不用动脑筋。穷人更不用动脑筋,没有钱想什么?

    现在就不一样,现在人太讲究上进。不是开玩笑,在家,羡慕我的人还真不少呢。去年妈妈寄一信来,上面写着:“儿啊,让我套大卫王的一句话:‘如今我的指望在乎谁?我的指望在乎你。’”我看了倒没有心如刀割,只是发了一阵子呆。

    呀,我愿意照顾她,可是我没有能力。我怎样能够改变他们的观感呢?

    留学好比一个黑社会,没有尝过滋味的人是不会知道内幕的,到过外国的人又有一种默契,心照不宣,也不多语,是以年年有人继续上当。想想真是可怖可笑。现在我因还没脱离苦海,是以只有可怖的感觉。

    我仿佛是睡着了。梦中又见到了以前的女朋友。那年她只有十八岁,雪亮的眼睛,贝壳一般的牙齿。我约了她在大会堂等,她是一个守时的女孩子,常常比我早几分钟,她穿一件米色扣布的短裙子,高跟鞋,转过头来一个微笑,我迎上去招呼她。

    天星码头的碧海蓝天,如真的一般,我迎上去叫她的名字,然后我便醒了。

    我躺在chuáng上,天色已经黑了。应该是五点钟左右,不早了,也该到饭堂去吃饭。

    我在换衣服的时候,决定回家后约她出来跳舞。她一直喜欢跳舞。我可以很礼貌的请她出来,跟她说明原委。可以不理她有多少个孩子。

    饭堂的饭仍然一样味道,我默默的吃着。隔壁班的玲达见了我,跑来坐在我对面。英国女子什么都好,就是样子贱不好。连茱莉姬斯蒂都有高级应召女的味道。

    我不喜欢这个女人。

    她说:“你到哪里去了?好几天不见你,躲起来了?跟女朋友躲在房间里。你连学校都没有去,为什么?一向你是最用功的。你为什么闷闷不乐?告诉你,别担心,什么大事,找个女孩子喝杯酒聊聊天就没事了。我陪你好不好?晤?说好……”

    我没有回答,吃完了饭,我说:“我病了几天……”然后就走开了。

    我知道她怎么想。我不能管她怎么想。老天,我做人不是做给她们看的,我寂寞,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风流,我也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不能展览我自己,我的心,我的肺,我在chuáng上做什么,我在厕所做什么,我与他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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