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佑说:“你很幸运,你已经成功挣脱出身。”
“是。”遂心答,“我真害怕会成为她们一分子。”她终于透露了心底最大yīn影。
少年时,她时时恐惧:会不会步外婆后尘,血中是否有风尘女的遗传?
辛佑说:“许多时,母女同一台演出,真令人辛酸,本来发誓要离开这个圈子,却又回转火坑,且带着女儿做生力军,兜兜转转,难逃恶运。”
火坑,遂心嗤一声苦笑出来,许久没听到这个名词。
“要不要进去看看?”
遂心问:“你常来?”
“这一区不适合本地人。”
遂心与他下车,推门进一间酒吧。
辛医生说得对,全不是本地人趣味,大红大绿,闪灯乱转,乐声喧天。
女侍应五官虽然粗糙,却都很年轻,穿bào露服装。
领班走过来,笑问:“两位又来找资料写剧本?”
呵,把他们当作电影公司职员了。
“电影几时开拍?上演时记得送票子给我们。”
辛佑与遂心只得陪笑。
这时,有一个女郎懒洋洋地说:“这不是上一回来的两个编剧,上一对没这一对漂亮。”
经理起了疑心:“你们是谁,有名片吗?”
遂心识趣拉起辛佑离去。
辛佑说:“她们之间友qíng丰富,一个人的孩子大家一起带,并无歧视。”
比外头的qíng况好得多,在办公室,遂心曾听见同事这样评论新来的伙计:“她离过婚”,都二十一世纪了,还看不顺眼人家有两次机会。
“感觉怎样?”辛佑问。
遂心答:“十分震惊。”
回到车子,他们驶返诊所。
遂心脱去外衣,躺到长沙发上。
“妙宜有什么反应?”
“她失声痛哭,她说:‘难怪她死也不愿返回这种地方。’”
“其实,周新民已作出妥善安排,她的生活不成问题。”
“人同动物的分别是,除却生活,还希望得到其他。”
遂心答:“上一代的要求太高太多,其实解决生活已经不易,一个人要量力而为。”
“妙宜最终原谅了母亲。”
“她这样告诉你?”
“我愿意相信她。”
遂心说:“我觉得妙宜积怨甚深,可怜的她最后没有原谅任何人。”
“你好像十分了解妙宜。”
遂心据实答:“你是心理医生,我瞒不过你,从追查妙宜的路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足迹。”
“我明白。”
“原来我俩是这样相似。”遂心说,“我重走她去过的地方,与她相识过的人重逢,觉得非常有趣。”
“嗯。”
“你们都说我俩相似,我觉得心中有个影子,隐隐幢幢,告诉我线索,一路追踪下去。”
“你疑心生了暗魅。”
“是吗?我一向压抑,一边羡慕妙宜的任xing,一边试图释放自己。”
“结果呢?”
“有时也会劝自己更加谨慎,因为妙宜最终付出高昂代价。”
“她并不如你想像中放纵。”
遂心答:“至少,她维护你,她搬到宿舍,不再对你纠缠。”
辛佑脸色渐变,一个人,忍耐剧痛的时候,五官变得扭曲,他有极大耐力,可是一提起妙宜这件事,心中犹如被人cha了一刀,嘴歪到一边。
遂心说:“我已见过好几个同周妙宜有感qíng的异xing。”
他不出声。
“他们质素都很好,只是,说不出的懦怯,可能,这同妙宜出身有关,要同一个没有父母,缺乏背景,又身无恒产的女子长久生活,帐簿或会出现红字,这是他们不敢勇往向前的原因。”
“分析得很好。”
“你呢?也是因为不愿放弃原有的身分去冒险吧!”
“随便你怎么说。”
“妙宜身上有药,是你提供的吗?你是医生,你可以处方。”
“我如果有那样做过,一生孤苦。”
这是一个很厉害的毒誓。
遂心抬起头:“我如果需要毒品,会找舅舅——”
“你不是妙宜。”
“你说得对,她很爱你,她不会陷你于不义。”
辛佑看看钟,“时间到了!”
“辛医生,如果有能力的话,真愿天天来找你聊天。”遂心说。
许多人与心理医生谈得上了瘾。
他们是专业分析问题的专家,又会守秘密。
遂心站起来,向他道谢,走到接待处约时间。
忽然,她鼻端闻到一丝香味,正是那种叫“我会回来”的特有清香。
噫,那位女士又来过。
刚才进诊所还没有香味,可见她刚来,或是刚走。
遂心问:“又是六点半?”
她悄悄看预约簿,关遂心已是今日最后一个病人。
遂心离开诊所。
她不用香水。
警务人员,医生、教师……都不适宜在办公时间用香水,扰人心神。
还有,香这件事,各人品味不同,你认为高雅含蓄的香味,混合了体温体臭,对别人来说,像扑面而来的浓烈异味。
人走了,香味还留在那里,这位女士用香水时手重了一点。
遂心走到街上,发觉灯饰已经亮起。
一间间店铺晶莹通透,像童话里小矮人住的房子,摆设看得一清二楚,店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遂心站在那里欣赏。
她忽然又闻到那股香味。
转过头去,只见身后站着一个衣着考究的女士,面貌身段很普通,毫无特点,只可以说还不讨厌,但眉毛拔得极细。
香味,从她身上传出来。
遂心脱口而出:“你跟着我?”
那女子吃惊,退后一步。
浅灰色??皮半跟鞋落在行人路边的泥浆里,这双鞋子完蛋了。
遂心注意到她瘦削的足踝上有一朵花,原来是丝袜上的装饰,使人误会是纹身。
她一身打扮无懈可击,可是,看上去仍然不显眼。
她只退后一步,却没有走开,呆呆看着遂心。
“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
只有警察跟人,怎么会叫人跟上警察。
“说话呀。”
那女子答:“我是无名氏。”
遂心笑笑:“你好,我叫——”
“我知道,你是周妙宜。”
遂心凝视她,“你看错了,我不是周妙宜,”她出示警章,“我叫关遂心。”
无名氏吃惊,“你不是妙宜?”
“我俩相似吗?”
她喃喃说:“太像了,我竟分不出来。”
“现在,你不用再跟着我了。”
她仍然不愿离去。
“你有话说?”
她不回答。
遂心觉得她怪可怜。
一看就知道这无名女士衣食不忧,可是,心中却有别的yù望。
遂心试探地说:“你也是辛医生的病人?”
她点点头。
“你有话说?我肚子饿了,想吃法国菜,不如一起找间静局的餐馆,坐下谈谈。”
她说好。
由遂心带路,走进小小法国饭店,原来她是熟客,有房间可用,非常静,可以倾诉心事。
大家坐下来,遂心伸一个懒腰,叫了酒,举起杯子,祝贺说:“身体健康。”自顾自gān杯。
无名女士说:“这样慡朗,难怪辛佑喜欢你。”
遂心一听,呛咳起来:“你弄错了,我是辛医生的病人,他怎么会爱上我。”
“他给你六点半约会,从前,那时段属于我,一直可以谈到八九点钟。”她声音幽幽。
“你误会了,我与辛医生并无私人感qíng存在,我很少在他诊所逗留超过一小时。”
无名女士低下头不语。
很难确定她的年纪,二十七,三十七,都不大看得出来,十分经老。
听她的语气,她的确需要看心理医生。
接着,她这样说:“如果没有你介入,我与辛佑将会订婚,你愿意退出吗?”
遂心恻然,“相信我,我与辛医生是陌生人。”
“为什么不承认?辛佑对你有好感。”
“那也许是周妙宜,我是关遂心,记得吗?”
她有刹那失神。
“你累了,可要回家?”
“不不,再谈一会儿。”她恳求遂心,“回家我也无事可做,五间卧室全空着,孑然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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