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荆_亦舒【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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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盈的眼珠子几乎要脱眶而出,滚出客厅,她连忙别转面孔。

    呵,原来如此,她一直以为郑树人想追求王xing尧的外甥女,亦即是程子盈她自己。原来不,他看中王xing尧的表妹,那就是更加关系密切了。

    花并不是送给程子盈的,毋须她来作主。

    子盈一边耳朵激辣,既红又麻,她也有点心机,立刻装出一早明白的样子出来。

    子盈老三老四地说:“我祝福你们。”

    郑树人笑答:“谢谢你,子盈,得到你的认同很是重要。”

    他告辞了。

    子盈这时看着母亲,轻轻说:“这人有许多糊涂账。”

    王式笺笑:“是吗,我与他刚开始约会,倒是要找个机会好好问他。”

    “妈,你不是想再婚吧。”

    “你这个道德先生又有什么高见?是否叫我在屋内设一佛堂,天天念经,敲木鱼度晚年?”

    “妈,都这么些年了。”子盈沉痛。

    “是,一副麻将搓到烂,为只为你们上学去了,我有点事做,现在你们长大了,我可甩难啦。”

    “啊,你不是心甘qíng愿?”

    “我只是为了让你们有一个固定的家,无论去到多远,回来总有妈妈坐麻将桌子上在等你们。”

    “现在我也需要妈妈呀。”

    “此刻轮到我活动活动了。”

    年轻了十多二十年的母亲坐在子盈面前微笑。

    难怪屋子里有那么多笑声。

    在阳光下,子盈发觉妈妈连耳朵都整过了,原来长垂的耳珠现在改短,像一只贝壳,又圆又贴。

    她的鼻尖也修理过,比从前尖。

    子盈发觉她已不认得母亲。

    “舅舅今晚请吃饭,你一起来吧。”

    她那样乐意投入新生活,更叫子盈吃惊。

    她穿咖啡色山东丝外套,不用吸气,轻易扣上钮扣:“我到保管箱挑首饰。”王女士轻盈离去。

    子盈走到娱乐室,看到小巧的象牙麻将牌,抬起,又扔下。

    阿娥过来收拾。

    子盈说:“你是一早知道的吧。”

    “他俩读中学时就认识,后来郑家到台湾发展,才生疏了。”

    郑树人当年心目中的王式笺,才是今日她的模样吧。

    “妈妈变了。”

    阿娥解答:“不过是外形而已,心里一般体恤我们下人,子盈你不必介怀。”

    “一个母亲,好端端拉什么脸皮,子女又不会嫌她。”

    阿娥笑:“子盈,她也是人,她也得为自己生活。”

    原来,最自私的是女儿。

    这时门铃一响,郭印南上来。

    子盈大喝一声:“你也必定一早知道,为什么瞒住我?”

    印南举起双臂,投了降才敢走近:“待郑先生亲自宣布,岂非更好。”

    “郑树人的qíng人是高戈,”子盈顿足,“这是什么?jiāo换舞伴游戏?”

    印南按住她:“这是以前的事了。”

    “妈妈会吃亏。”

    “那是她的意愿,你不要担心。”

    “小时候她保护我,现在我大了,我保护她。”

    “她很有智慧,并且,郑先生与她很相配。”

    “配什么,这人连说英语都带福建口音,十足土产。”

    “英语说得再好,不过当英语教师,或是到电视台报告新闻。今日,是生意人的世界。”

    “士农工商,商人从前在华人社会中没有地位。”

    “现在得调转来排,你看我家,四个教书先生挤一间小公寓内。”

    子盈惆怅,母亲约会去了,母亲不需要她,一抬头,她的影子仿佛还在那里打麻将,正做清一色呢,一个端庄秀丽的中年太太,腰间有点臃肿……

    谁知道她会有勇气去医生处把十磅八磅脂肪通通抽掉。

    “这也好,我可以放心走。”子盈喃喃说。

    “走往何处?”印南大奇。

    “我应征一份工作,已经录取。”

    “我从未听你说起。”

    “美加州环球片场的地产部聘人,最新计划打算在日本办娱乐场所。”

    印南看着她:“这一去是多久?”

    “一年或两年不定,待遇极好,我打算找老师学习日语会话。”

    “他们为什么会聘用你?”印南大奇。

    子盈忽然赌气:“因为我舅舅叫王xing尧。”

    晚上,她还是应邀到舅舅家去吃饭。

    半山的洋房外名贵房车齐集,停都没处停,司机只好暂时让车驶走,在附近兜圈子。

    女士们争艳斗丽,每人戴几百克拉宝石,坠得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不管有无身段,都穿着西方名师订做的礼服。

    子盈到了现场,才知道是宴请一个国际文学奖得主。

    子盈静静坐到一边。

    舅舅站在那里招呼客人。依子盈看来,他仍然是从前那个老好人,一个关心小辈尽心工作的好舅舅。

    但是很明显,周围的人把他当神明一般看待,走到他面前,肩膀忽然缩窄,腰身统统佝偻,低着头,眼睛仰视。

    这是gān什么呢?

    不认识王xing尧的人还以为他喜欢这一套。

    舅母走过来:“子盈,你在这里。”

    “舅妈今晚容光焕发。”

    “子盈你真好,陪在母亲身边,我那三名,走得影都没有。”

    有新闻官过来请她过去拍照,她走开了。

    离远看郑树人与母亲,也算一对,只有母亲可以令他在这种场合身价百倍,那么,他自然会珍惜她。

    子盈取过香槟喝。

    “这位小姐,喜欢看什么书?”

    子盈转过头来:“你是记者?”

    “不,我是写作人。”他是一个清癯的中年人。

    “你是宴会主客?”

    “愧不敢当。”

    “我喜欢读华人文字,像《红楼梦》或李白的诗。”

    “近代作品呢?”

    子盈想一想:“报章杂志上刊登的专栏文字,正代表市民心声,不相gān的遥远的作品,我没有共鸣。”

    “说得很好。”

    上座的钟声响起,阅读口味大众化的程子盈松口气,连忙去找自己的位子。

    她坐在母亲邻桌,身边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殷勤服侍她。

    子盈轻轻说:“歌舞升平。”

    那说美国英语的年轻人一怔:“什么?”

    子盈笑说:“你得赶紧学中文。”五十步笑百步。

    “已经找到老师恶补,但自小在纽约长大,没有根基。”

    子盈当然明白,他们这一代,只要家境稍微过得去,统统被送往英美读书。到了今日,又勒令回家帮手,死追中文。

    年轻人说:“我会到北京小住,听说,清华的女同学很漂亮。”

    子盈笑了:“甚有书卷气才真,数美貌,还是上海小姐。”

    “你会讲沪语?”

    上菜了,子盈只吃了一点点,西菜不合她胃口,做寄宿生时吃怕了。

    她到走廊打电话给印南。

    “印南,陪我吃宵夜,今晚食物难吃之极,牛ròu煨得像烂布。”

    印南说:“9点钟我来接你。”

    走廊边另外有人说话:“杨应瑞长得不漂亮,但是他家势比李友益好得多,你想清楚。”

    “你以为人人都手到擒来?”

    “你没有对手,今日社jiāo圈,老的老、退的退、疯的疯,你是新秀,看你的了。”

    子盈不知这是谁家名媛,分析时势,倒有三分准绳。

    衣裤——:“你看翁家淇,忽然欠债十余万,盏盏之数被人告上公堂,为何她父母不替她还债?”

    “这一个是肯定没救了。”

    “你见到程子盈没有?”

    终于说得子盈头上。

    “极朴素普通的女孩子,但和蔼可亲,我喜欢她。”

    子盈松口气,多谢多谢,虽然不必理会别人说些什么,但是好话谁不爱听。

    她离开了宴会。

    印南的吉普车在门外等她。

    子盈上了他的车:“吃什么?”

    “我带你去一个神秘地方。”

    在一条窄巷,其他店铺已经打烊,独这家面店开亮了灯营业,门口停满汽车。

    印南找到位子,与子盈挤着坐下,小店可以说全无装修,不过桌椅还算gān净,客人肩碰肩背碰背那样坐,全不介意。

    店里只卖一式牛ròu面,不过,你可以吃净面,也可以吃净ròu。

    味道奇佳,子盈狰狞地连吃三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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