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心慌的周末)_亦舒【完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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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之微笑,“妈妈,依我看,就是这么简单,香港人有多善忘,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终身唯一持久的爱和兴趣,不过是赚钱。”

    “之之,你不是母亲,你不懂得怕。”

    “怕什么,怕受连累,抑或失去陈知?两者都不会在短期内发生,”之之分析,“我有信心,我很乐观。”

    季庄放下咖啡,“之之,你确是快乐天使。”

    “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们迟早会失却陈知,有一日他会结婚,为一个在母亲及妹妹眼中不值得的女子疲于奔命,唯命是从,轻贱家人。”

    季庄笑起来,拍打淘气的之之一下。

    “呵妈妈我不是开玩笑,幸亏哥哥谈恋爱的兴趣不大,不然你我早就沦落至第五第六位。”

    季庄一怔,“顶多是第二第三,怎么会第五第六?”

    之之瞪母亲一眼,“人家肯定有岳父岳母,还有小姨小舅子。”

    季庄变色,仿佛那一天已经来临,看到儿子冷冷地对母亲说:“我岳母的拿手小菜不知多好吃。”

    季庄张大吻合不扰来,此刻她又觉得陈知独门心思爱搞运动并不是太坏的缺点。

    母女俩双双返回家。

    只见另一对母女亦亲亲密密的在有商有量,合作做菜ròu云吞呢。

    李庄想,幸亏当年坚持多生一个,否则今日见到这种场面,不知是悲是苦。

    之之马上洗手,“我也来我也来。”

    姑姑取笑,“之之做的云吞下水开花。”

    之之满不高兴,“现在不会了,人有进步的。”

    “失敬失敬,我忘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之之坐下来帮手,“姑姑出去走过没有?”

    “有。”观光客不胜唏嘘。

    地方都不像了,全世界都会有沧海桑田式变化,香港特别变得离谱,移山倒海,瞬息之间,汪洋里耸立起庞大的货柜码头,大厦如雨后chūn笋,马路都架空重叠而过。

    这倒罢了,通货膨胀的速度才叫人吓一大跳,堪称百物腾贵,民不聊生,无论是喝一杯茶,买一件衣服,都比三两年前贵了一倍,大叠钞票一下子去个一gān二净。

    忘了带口红,想顺道买一支,排好颜色,售货员笑笑报出一个价目,陈开怀张大双眼,以为听错,上次她在温哥华超级市场买的一管才一块九毛半。口红就是口红,擦了并不会长生不老,她gān吗要花十倍价钱,也顾不得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说不买。

    这个地方,离开了就回不转头,永远找不到旧时的位置,换言之,陈开怀已遭遗弃。

    物是人非,似走错迷宫通道,回来了?不,相逢也不再相识。

    多年前她的一个老同学同她说:“到英国留学三年,回来之后,努力整整十二年,才拾回那三年间失去的名同利。”

    她以为她夸张,才不,同学的本领太高qiáng了,叫她来做,她才办不到。

    新鲜的菜ròu云吞一盘盘做出来,大家垂涎三尺,连孤僻的陈知都被吸引,他说他要三十只。

    之之觉得这便是优质生活,有得吃有得穿,身体健康,晚上睡得着,一家子相亲相爱,自由自在,之之愿意这样过一辈子,但是环境不再允许。

    鲸吞着鲜甜的食物,之之忽然悲从中来,眼睛发红,掉下泪水,大家看着她,她佯装咳嗽。

    于是祖母笑说:“吃得太急,呛住了。”

    大家都附和:“之之,去喝口水。”

    之之乘机放下碗,跑到厨房,额角顶住冰箱,痛快的哭起来。

    陈知进来,视若无睹,“我来找辣油,父亲与我无辣不欢。”

    他轻轻按住妹妹的肩膀低声说:“你现在明白了吧,所以我们要争取一个合理的政制,建立理想的国度,使每一个家都可以三代同堂住在一间一九-一年建造的老屋里吃云吞。”

    之之转过头来,“那要多久?”

    “谁知道呢,即使是愚公移山,也要gān下去,子又生子,孙又生孙,一代一代gān下去。”

    之之泪如泉涌,“那倒底是多久呢?”

    “或许要到海枯石烂那一天,我们不知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我们不会气馁。”

    “那么,你还会结婚生子吗?我有没有机会做刁钻的小姑以及老天真的姑妈?”

    “姑奶奶,我保证你不会失望。”陈知笑答。

    之之擦gān眼泪,“我胃口尽失。”

    “去,上楼去休息。”

    之之的chuáng头放了一只灰色威士活骨瓷碟,浅浅一点滴水养住十来廿朵白兰花,香气扑鼻,注满斗室,之之深深呼吸。

    在外国,享受与苦难都不一样,本来喜新嫌旧的之之第一次体会到新不如旧。

    张学人的电话来了,他正在应酬,趁吃完热荤还未上鱼翅,偷偷跑出来同女朋友讲几句。

    “不要闷,看看电视,我替你录的动画三国志呢,jīng彩绝伦。”

    之之听他的话,扭开电视机,荧幕正在播放一套医学资讯片集,已经到第四集,之之没有太留意,此刻有空,才看将起来。

    姑姑推门进来,惊问:“这是什么节目?”

    之之抬起头,“你怕?怕我关掉它。”

    “不,”陈开怀走近,“抢救早生儿?”

    “是,”之之苦涩地笑,“千方百计地,整组医护队,出尽百宝抢救二十三个星期出生的胎胚。”

    “为了什么,五个多月的早产子如何救得活?”

    之之悲怆地答:“因为国家爱人民,早生儿也是小国民,人民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资产。”

    “之之,你感触太多。”

    之之鼻子发酸。

    “是的,”她说:“我触景伤qíng。”连忙转到另一个广播台,看到的却是法国大革命二百年纪念大游行,色彩缤纷,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两姑侄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过半晌,陈开怀qiáng笑道:“真受不了,一只生锈塔一百年没塌下来也要搞活动庆祝,我们哪一样不能比,千年的长城,万年的秦俑,什么都有,唉,从来没想过值得表扬。”

    之之站起来,“姑姑,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慢着,看完这一段再说。”

    “喔唷又是他。”

    是的,又是他,都快成为新闻片王子,只见他嗡着鼻子不耐烦地对观众说:“香港人把我的头像印在汗衫上,是对我的一种侵犯。”

    陈开怀忍不住说:“你的偶像不领qíng。”

    “他不是我的偶像。”

    “这次香港人好比朱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陈开怀讲得直接了当。

    “对,我们没有经验,太过热qíng,忽略后果,所以受伤。”

    陈开怀说:“这统共不像jīng刮聪明的港人。”

    之之答:“百密必有一疏。”

    姑姑自告奋勇洗碗,之之独自上街闲逛,天还没有黑到尽头,半弯新月已挂在天边,在霓虹灯照耀下,本市并没有真正天黑的时候,之之在晚风中穿着短裤背心走下山去。

    半途已经觉得有人尾随。

    之之蓦然想起陈知的忧虑,莫非真的有三人小组或五人小组钉紧了他们?

    她拐弯,后边的人也跟着转弯,还似加紧脚步:要追上来的样子。

    之之发急,幸亏迎面有两位军装皇家警察巡过来,之之如获至宝,唉,大不列颠再不济,还培训出真正的英雄来打救老百姓。

    那两位年轻英俊的警察见之之神色有异,立刻一左一右护住她。

    “小姐,不用怕,”又对住她身后钉梢者说:“你,站住,有什么企图?”

    之之从来未曾如此感激过。

    多年来她享受着权利而不自觉,要到今日才知道可贵。

    被截查的也是一个青年,并无反感,笑咪咪拿出证件,客客气气地解释:“对不起三位,我晔光广告公司设计组人员,我见这位小组适合拍我们的一只运动鞋广告,才冒昧想同她攀谈。”

    之之瞪着他,她相信他,她有第六感觉,这年轻人同她一样,是土生土长的港人,的的确确是广告公司的工作人员。

    警察用对话机查过他的身份证与驾驶执照,向陈之说:“小姐,电脑的资料显示他所说-切属实。”

    之之松口气,轻轻说:“不,我不拍广告,请你走开。”

    那年轻人略表失望,耸耸肩离开。

    陈之郑重向警察道谢鞠躬,警务人员受宠若惊,带着笑容道别。

    回到家已是半小时以后。

    她母亲挨在旧丝绒沙发上读报。

    之之过去说:“光线不对,这样下去会训练成夜光眼。”

    连忙拉来盏落地灯帮补。

    一开就被母亲啐:“这下子皱纹雀斑可织毫毕露。”

    之之细细看母亲,“妈妈,头发最好剪一剪,染一染。”

    季庄扔下报纸,叹口气,“今年夏天这么难熬,谁还有心思妆扮。”

    “不,我思想搞通了,日子反正要过,愁眉苦恼,不如眉开眼笑,一念之差,云泥之别,我才不与自己作时,妈妈,明天我们去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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