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心慌的周末)_亦舒【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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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彤自己已打扮得七七八八,不但恢复旧日水准,且更上一层楼,她胖了一点,恰恰把昔日眉梢眼角的细纹填满,伸手投足有分自信,看上去舒服。

    “快,之之,我来帮你洗头。”

    陈知闻言浩叹,“只要把东江水关一关,全市人就要跪叫大王饶命,脊椎实难坚硬,qíng有可原。”

    季力劝道:“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不原谅你?你肯放过自己就行。”

    吴彤问之之:“这两舅甥说话你听懂没有?”

    之之却答:“只剩三十分钟,舅母帮帮忙。”

    结果还是迟到十分钟。

    两老与陈开友季庄及陈知五人打头阵,季力吴彤与陈之押后。

    张家见到如此阵仗,又惊又喜。

    惊的是人多势众,张学人以后怕要谨慎做人,喜的是三代同堂,和睦相处,好不热闹,人人羡慕。

    两老被请到上座。

    茶过数巡,之之只见祖母向祖父使一个眼色,祖父便闲闲说:“将来学人与之之如果要组织小家庭,我们这里有一分妆奁。”

    季庄十分意外,扬起一道眉毛,阵开友差些儿没啊出来,两老真救了他们。

    只见阵老先生掏出一只盒子jiāo给学人,“这是小小见面礼。”jīng光灿烂的金表一只。

    陈开友顿时觉得脸上有了光彩,清清喉咙,声线也开始响亮,心中盘算,就算只是办小型喜酒,也非得请广荣兄大驾光临不可。

    张家也有备而来,回敬一只钻戒。

    吴彤是识货之人,华生绝学在钻研各种名牌,一看便晓得是意大利手工,异常名贵的一件首怖,不由得点了点头。

    倒是学人与之之,根本不察觉双方家任已经高明地过了招,只竟如此光明正大在长辈的祝福下订婚乃天下一大乐事,开始得这么好,已经成功一半。

    陈知那略为孤僻的脾气又发作,沉默如金,只是纷作陈知,举案大嚼。

    张家伯母忙著替他夹菜,一直想把这好青年介绍给亲友的女儿。

    妹妹嫁到这头人家,陈知十分满意,只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身躯忽然胖大许多,这些时候,不见了妈妈,问祖母,祖母笑道:“给你生弟弟去了。”结果妈妈抱着这小小妹回来。

    非常jīng灵,非常爱哭,陈知一走近小chuáng,她便叫嚷起来,陈知时感遗憾,他从来没有好好抱过她。

    今日要出嫁了。

    近两年是必然要移民的,跟着丈夫去得近近,如薄公英一祥,自生长地飘向不知名的土壤,开花结子。

    除知落落寡攻,感慨良多。

    季力叫两杯啤酒,与外甥对饮。

    饭后陈氏夫妇邀请亲家到老屋小坐,张先生夫人只致勃勃的答应下来。

    年轻一辈开小差,连学人之之都跟着大伙去喝咖啡聊天。

    都下半场了,大酒店茶座席无虚设,热闹得不得了。

    “市面可是恢复了?”吴彤问。

    “总得吃同喝呀。”她丈夫答得有理。

    吴彤说:“看到老先生老太太恢复jīng神,真令人放心。”

    季力问:“有谁知道在那边倒底发生过什么事。”

    之之说:“爸妈都不肯讲,我心痒难搔。”

    陈知喝一口爱尔兰咖啡,慢条斯理地答:“我知道。”

    众人齐齐说:“快告坼我们,别买关子。”

    陈知笑笑。

    之之说:“慢着,这是谁同你说的?”

    陈知答;“是温市的朋友告诉我的,那小城能有多大,华人间一点点小消息,不胫而走。”

    季力说:“之之,别打岔,听陈知讲。”

    陈知双目看着杯子,“两老到了温市,已经诸般不惯,姑夫姑姑日常甚,亦无暇嘘暖问寒,于是一个开始咳嗽,另一个皮肤敏感又发作。

    “喂,”之之催,“你会不会讲故事?废话连篇。”

    季力急道:“你这一打扰他只有讲得更慢了。”

    吴彤问:“后来又发生什么事?”

    “爷爷奶奶本来打算尽量适应,唐人街茶楼有人见过他俩去喝茶。”

    之之瞪着她哥哥,好生不耐烦,学人暗暗好笑。

    陈之终于说到戏ròu,“谁知有一个星期六,姑丈姑姑晚上有应酬,六点钟就出去了,两老闷极上chuáng,被异声惊醒,张眼一看,已被两个金毛小子用利器指住。”

    “哎呀,”之之叫:“姑姑家竟没装防盗设施。”

    “老人家被捆绑了半夜,十一点多,姑姑姑丈回家才把他们救过来,第二天他们就决定回香港。”

    吴彤与季力面面相觑。

    之之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松一口气。

    学人说:“他们运气不好。”

    陈知笑笑,“连气好才真,发生这件事,令他们立刻有所抉择,回到老地方生活。”

    吴彤点点头,“每件事都不能单独看,关乎连锁反应,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之之说:“可怜的爷爷奶奶,吓死他们,难怪顶梁骨像走了真魂。”只觉得不忍,又刁蛮地问未婚夫:“喂,悉尼多不多贼?”

    季力与吴彤偷笑,张学人开始知道滋味了。

    陈知说:“这种事每个都会都有。”

    之之气问:“最后有无抓到这两个毛贼?”

    陈知又是苦笑。

    之之拍桌子,“岂有此理!”

    吴彤说;“可怜老人白吃哑巴亏。”

    之之说:“奶奶死里逃生,惊饰之余,不信ròu身已经脱险,还以为只是魂魄到了家里。”

    众皆恻然。

    这个时候,隔壁台子有人大叫陈家兄妹名字:“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谓知也,陈知与陈之,别来无恙乎。”

    陈知先皱上眉头,如此喧哗,决非他的朋友。

    之之抬起眼,看到那堆穿花衫的年轻人,也吃了惊,什么,他们是她的朋友?她几时结jiāo过这样一群人。

    之之勉qiáng招呼,“嗨苏珊你好,乔治喂咪咪,有两三年不见了”。

    其中一位非常讶异,“这个时候你们还在香港?”

    之之看着她谈谈说;“你又何尝不在香港。”

    她理直气壮地答:“我们是游客,趁香港消未大变时来作最后观光。”

    之之一口浊气上涌,咳嗽起来。

    陈知脸色铁青,yīn霾密布。”

    学人识趣,立刻对陈知说;“我不知道卫生间在哪里,陈知qíng陪我走一趟。”

    之之看着她的朋友,这些人有的是她大学同学,有些是旧同事,以前常常玩在一起,现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分:拿护照的人。

    “喂之之,”那个叫乔治的说:“你看我们多勇敢,在这种时刻毅然返港,你佩不佩服我?”咕咕的笑起来。

    吴彤按着之之的手,怕之之忍耐力有限。

    季力马上召侍者结帐。

    那苏珊也问:“之之,你一向算是能首善造,告诉我们,此刻作为香港人,感受如何?”

    之之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苏珊趋向前来,“你们都受了内伤是不是,告诉我,痛不痛?”

    电光石火间,之之想起一个老英国笑话:有英人腰间中箭,旁人还要故意来调侃问他痛不痛,他答:“只有在我笑的时候。”

    也许这群人一点恶意都没有,也许是之之崩口人忌崩口碗,不管怎样,之之忽然答:“只有在我们笑的时候。”

    那班朋友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典故,立刻知道过分,马上噤声,讪讪说下次再见。

    季力说:“我们走吧。”

    吴彤拍拍之之背脊,“不要生气,人家付出的代价更大。”

    会合陈知与学人,来到街上,才发觉已下了好一阵子的雨,道路湿滑,雨丝萧萧,竟有些微凉意,不知是哪个孙悟空借来了芭蕉扇,把火焰山扇得凉快起来。

    学人说:“我去取车,你们在这里等一等。”。

    之之低下头,发觉新鞋踩在一连水的汽油虹彩里,反映出霓虹光管在黑暗中眨眼,她忽然感慨万千把订婚的喜气赶得dàng然无存。

    吴彤拉拉地的手,“之之,快别这样,无论如何。我们都已是最幸福的中国人。”

    之之qiáng笑,“我没有什么样。”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街角转出长长的队伍,一边举着横额,一边叫口号,步伐整齐地cao过来。

    电视台与报纸记者紧紧追随,使行人退避三舍。

    季力说:“越来越有游行的经验了。”仍然不表同qíng,仍然那么讽刺。

    “这次是为什么?”吴彤问。

    季力说:“且听他们的口号。”

    带头的少壮派高声呼喊:“qiáng行遣反,立即实施qiáng行遣返!”

    吴彤说:“啊,他们要赶走滞港的越南难民。”

    季力冷笑一声,“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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