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庄说:“一起走吧,我店里有工夫赶。”
路上她告诉丈夫与女儿,时装店总店连八间分铺本来搞上市,自有日本银行鼎力支持,帐目已由公司秘书做得七七八八,忽尔来一个晴天霹雳,什么事都搁下县慢,日本人现在要再三思量。
还有人鼓励市民去银行挤提,自己先搞垮自己,凭什么去支持别人?”
之之笑,“幸亏现在大部分人都明白了,一个多月前,谁说这样的话,谁就是汉jian。”
她母亲苦笑,“我知道。”
建议罢市那一日,陈知力陈大义,力劝母亲罢工。
他说的好像是在这种大日子,母亲还净挂住周旋在绫罗绸缎中,使他痛心,不外是门渺小的无聊的庸俗的打扮服侍脂粉妖怪的行业罢了,停工一世对社会也没有损失。
季庄当日生气,斥责儿子:“就是妈妈这分卑下的工作需补家用使你丰衣足食。”
陈知这才噤声。
这些日子,他自然会明白,只有活得好,才会有能力帮助别人。
之之记得那回母亲与哥哥对话的qíng形,她从来没有看见母亲这么恼怒过,可见长幼有别,对话谈何容易。
那日父亲在一旁也气道:“陈知,你再说多一句,看我不把你撵出去。”
之之似明白一些事实,争取民主,并非易事。
自回忆回到现实,她咳嗽一声,说道:“妈妈我有一件事同你商量。”
季庄笑说:“过了十八岁,儿女说有事,其实主意早定,只不过礼貌上知会父母一声,大人若识趣,没声价叫好,关系尚可维持,若不识趣,子女马上失踪,之之,我说得对不对?”
之之赔笑。
“对了,你有什么事同我商量?”
“没什么。”之之把搬出去住的主意硬生生吞下肚子。
她父亲把报纸递给之之,“读给我听。”指一指某篇报告。
之之用平板声调不徐不疾读出:“在这非常时期。香港人首先要考虑的不是需要做些什么,而明白到香港不应做些什么显得更迫切,凡是破坏繁荣稳定的事别再做了,令中英对抗的事,令香港内部分裂的事,纯为发泄的事,都不要做了,互相攻击的事应尽量减少,不切实际的要求别再多提,香港人要重新回到现实。”
季庄说:“好文章呀。”
“才怪,”之之笑,“但求自保,怕得要死。”
季庄明知女儿搞笑,也反问道:“大勇若怯你晓不晓得,大智若愚你知不知道。”
然后一家三口齐齐叹一口气。
本市快成为叹息城。第二章
之之同张学人在一起还是最开心。
学人是大快活,之之在微嗔时者怪他少长若gān条筋,他并不笨,大事办得妥妥贴贴,学业事业均有成且上轨道,只是天xing平和,许多琐碎烦恼绝不上身,每晚倒在chuáng上不消一分钟即扯起鼻鼾。
张学人喜取笑陈之之多愁善感,自寻烦恼。
两个xing格绝对不同的人互相调济,相处极佳。
之之见了他找他碴:“你好像不难过。”
学人答:“有些人表现比较含蓄。”
“遇大事应慷慨激昂。”
“遇大事更应分析清楚,冷静应付,处变不惊。”
“你不似爱国。”
这顶帽子大了,激辣辣飞过来,张学人连忙接住,“我的国家是澳洲,我宜过誓唱过国歌要效忠于她。”
“明天记得看新闻,外相可能有所公布。”
“你说会不会有好消息?”
学人握住女友的手幽默的说:“你倒底爱的是哪一国。”
之之茫然低下头,五分矛盾,三分彷徨,两分羞愧,表qíng错纵复杂,一时间不知所去何从。
学人拍着之之肩膀,“不要担心,把思绪慢慢整理出来再说。”
之之把头靠在学人的肩膀上。
“有无同家人说要搬出来住?”
“今晚说。”
学人笑了。
女友推搪尴尬之qíng犹如哄骗少女说会回去同糟糠之妻离婚的无良男人。
之之另有一个想法:一搬出来就进入人生另一阶段,完全独立自主了,再也不是依依蹲在祖父母膝下那个小女孩,一切责任后果要自负。
多么大的一个决定。
学人外国脾气重,即使娶她,也不会娶她一家,真使之之为难。
学人轻问:“二十多岁,还不舍得离家?”
之之又怕得失他,这般人才,诚属抢手货,稍一迟疑,即为他人所得,她焉能不患得患失。
“我不催你。”学人轻轻说:“我一定等你.”
之之没想到学人会这样向她保证,无异替她注she一支qiáng心针,原来他知道她的难处,之之感动地握住学人的手。
一直到回家她心qíng都上佳。
一推开门便年到家人在年电视新闻。
报告员清晰地说:“英国国会中英小组主席曾告港人,说如果香港变得无法管治,英政府可能要检讨关系,不再顾虑联合声明之保证。”
老祖父大声骂;“滚,滚,叫他们滚!”
之之的手按在母亲肩上。
父亲的鼻尖晒得通红,但是脸刷地转白,“此事渺茫了。”他跌坐在沙发中。
“明天又有游行。”之之说。
“这次你不出去了吧。”
之之看母亲一眼、没有回答,只是问:“哥哥呢?”
“有朋友找他,在楼上详谈。”
之之上楼去,适逢陈知送朋友下来,与之之狭路相逢,只见两个男子汉三十上下年纪,打扮朴素,各戴一副金丝眼镜。
可能是陈知的同事。
物以类聚,陈知的朋友同他一样,都是注重内涵的知识分子。
之之用目光与微笑送他们出去。
陈知回来问:“你找我?”
“哥哥,我有事同你商量。”
陈知的jīng神似有好转,他像已经做出重要决定,如释重负,故轻松笑问:“你最近甚喜独行独断,如今又有什么要问我?”
“哥哥,”之之把他拉到一旁,“我想搬出去住。”
陈知一怔,注视妹妹,“搬出去?你能独立吗?我劝你三思,你吃的米,用的水,统统由他人供给,你断得了这条脐带吗。”
“但是,我向往自由。”
“要付出庞大的代价,超乎你想像的昂贵。”
“劝人放长目光,不怕牺牲,勇往直前的不也是你吗?”
“你这个条件不值得,”陈知笑着摇头,“不可混为一谈。”
“我先去同母亲提出,她若发起脾气,请你站我这边。”
“母亲近日对我印象甚差,我怕爱莫能助。”
之之抱怨,“都是你,那么乖,你若带头搬出去,我就易办事。”
兄妹两索xing坐在梯间详谈起来。
“有人鼓励你造反是不是?”
之之不语。
“你一旦出去了,他是否打算照顾你?”
之之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抑或,他的支持只限于摇旗呐喊,隔江观火,一待不可收拾,立刻劝你处变不惊,庄敬自qiáng?”
之之说:“我可以对自己负责。”
“你是娇纵惯了的人,洗头时莲蓬水慢一点便急得顿足,质素稍差的衣服便嚷土土土,又大女人主义,之之,家里对你也讲民主,何用急急争取。”
“我向往留学生住宿那段日子。”
“可见是太早开放也有后患。”陈知笑。
“你不赞成。”
“非也非也,时机尚未成熟,不宜cao之过急。”
之之抢白他,“每个人说另外一个人,道理总是一箩筐一箩筐,丈八的灯,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陈知劝妹妹,“父母亲大人最近心清欠佳,你用辞婉转些。”
陈之鼓起余勇,蹬蹬蹬走上去找母亲开谈判。
意外地,她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旧沙发上抽烟。
之之坐到母亲身边,“我不知道你会吸烟。”
陈太太连忙按熄香烟,笑道:“年轻时吸过,戒掉多年,近日吸来解闷。”
母女俩同坐在一张紫红色丝绒旧沙发上,它的年龄绝对比之之大,自幼她与哥哥两人喜孵在沙发里玩耍,如今丝绒面已掉得斑斑驳驳。
母亲总是把最旧的东西抬到自己房间,好的新的都留给老的小的,自嘲是拣破烂的人。
之之有点惭愧,最好的还不够,已是天之娇子,还要争取重高更远的目标。
“母亲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时间都到哪里去了,记得刚出来做事便认识你丈亲,当时他是大学生,我只是时装店里售货员,经朋友介绍认识,非常喜欢对方,不多久便结婚,很快怀了你哥哥,为求生活安定,他一毕业便投考政府机关,没想到公务生涯一晃眼廿多年。”季庄十分感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