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说出心事:“听说,姐姐同姐夫搞移民。”
宜室十分讶异:他又是听谁说的?
“这次来府上,我母亲并不知道。”
呵,一人做事一人当,想得这么周到,宜室更加敬重他多几分。
“姐姐,我还没有到廿一岁。”
这句话听似没头没脑,但宜室到底是他同胞,思路循一轨迹,怎么会不明白。
“一切费用我都自备,只希望姐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申请我过去。”
宜室不出声。
“也许我的请求太过分,但请姐姐包涵。”
他并没有提到他们的父亲。
这孩子太聪明,他猜到宜室决不会给面子逝去的父亲。
“可是,”宜室说:“我们的表格已经递进去,并且,已经会见过有关方面专员。”
汤震魁失望,但他再度抖擞jīng神,抱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问宜室:“姐姐,表格内,有没有填我的名字?”
这少年人,竟这样的天真。
宜室看着他,一时无言。
他低下头,“身为移民,继续升学,不但方便,而且省钱。”
“我相信父亲已替你留下足够的教育费。”
“我希望毕业后留下工作。”
“剩下你母亲一个人,她不寂寞吗?”
“那是细节,并不重要,男儿志在四方,她会原谅我。”
宜室沉默,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转过头来,说道:“有,表格上有你的名字,待我落了籍,申请你过去,你且在理工学院读到毕业未迟。”
少年原以为无望,qíng绪有点低落,忽然听到宜室说出这番话来,惊喜之余,反而怔怔的难以启齿。
宜室拍拍他圆厚的肩膀。
她多希望他是她亲生弟弟,一刹那有拥抱他的冲动。
“姐姐——”
“不要多说了,这件事,你放心,必定成全你。”
也许事后会后悔,但宜室此刻实在不忍心看到他有求而来,空手而回。
“我改天再来。”
宜室点点头。
她送他出去,少年人恢复笑脸,心花怒放,双眼闪着晶莹的感激神色。
关上门,宜室看见尚知一脸问号。
“我以为你恨他们。”
宜室茫然坐下,“我有吗?”
“当然有。”
“我知道母亲恨他们入骨,而我是我母亲的女儿,且我母亲除了我们,一无所有。”
“原来是询众要求。”
“尚知,我做得对不对?”
“助人为快乐之本,当然做得正确。”尚知停一停,“只是,你从来不与他们来往,如何得知他出生年月日?”
宜室答;“我当然知道。”
怎么可能忘记,就是那一天,父亲回来,同母亲摊牌,那边,已替他生了大胖儿子,他要搬出去。
宜室躲在门角,一五一十,全部听在耳里,一个字都没有漏掉。
听过那种无qíng无义,狠心狗肺的宣言,耳朵会得生癌。
宜室少女的心受了重创。
本来,今日是报复的好机会,她可以指着那女人生的儿子的脸,数落他,侮rǔ他,最后,拍他出去。
但,宜室搜索枯肠,算不出这件事同汤震魁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事会同婴儿有关系?
难道,汤宜室的所作所为,李琴李瑟得负全责?有哪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会这样想?
尚知说““我为你骄傲,宜室,我说错了,你没有变,你仍然是天真慷慨的汤宜室,你永远是。”
宜室紧紧握住尚知的手。
“原来你一早把他填进表格。”
“我确有这么一个弟弟。”
宜室到书房角落坐下,真的,少年的她,编过一个详尽的剧本,名叫报复,对白分场都十分齐全,经过多次修改,剧qíng紧凑,无瑕可击,汤宜室当然担任女主角。
没想到等到好戏上演的一刻,她发觉剧本完全派不到用场。
“因为,”她喃喃的说:“现实生活用不到那些词儿。”
用言语刻薄那孩子,以白眼招呼他,撇嘴,喉咙中哼出不屑的声音来,把他贬得一文不值,徒然显得汤宜室浅薄无知。
于汤震魁有什么损失?一条路不通,走另一条,十多岁的男孩子,走到哪里不是遍地阳光,谁能阻挠。
这名无辜的男孩自出生起已经做了她们姐妹俩的假想敌。
宜室像是听见她父亲的声音:“够了。”
一定要把这件事向宜家报告。
也许,自填表格那日起,她就想认回这个弟弟。
宜室靠着沙发盹着了。
清晰地,她看到自己轻轻走进一幢老房子,呀,是她们童年故居,汤宅位在四楼,宜室卧房窗口对牢一个小公园,她缓缓走进睡房,靠在窗框上。
一点风都没有,肃静,也没有声音。
宜室不知自己要张望什么,但心有点酸,回来了,如今她已有温暖的家庭,可靠的丈夫,什么都不用怕。
然后,她看见公园的糙地上出现一个人影。
灰色宽身旗袍,短发,正背着她走向远处。
“妈妈!”宜室脱口而出。
是母亲,她在小公园里。
宜室伏在窗框上,竭力叫喊,“妈妈,妈妈。”
听到了,她听到,她轻轻转过头来,向宜室凄然一笑,摇一摇手,继续向公园那一头走去,很快消失。
“妈妈,妈妈。”
宜室睁开眼睛。
“妈妈。”小琴探过脸来。
宜室瞪着女儿,这才想起,她也早已做了别人的母亲。
“你睡着了?”
“我太疲倦了。”
“妈妈刚才那位是小舅舅?”小琴试探问。
宜室点点头。
“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
“有点误会,所以避不见面。”
“我同瑟瑟也有误会,”小琴遗憾的说:“可惜还得朝夕相对。”
宜室不禁笑,又见她拿着劳作,问;“有问题吗?”
小琴把毛线jiāo给母亲,“这里漏了一针,挑不上来。”
“我来看看。”
这年头做家长真不容易,天文地理都得jīng通不在话下,还得懂钩织fèng。
当下宜室看了看,“这花样我不会,明天带到公司去,给秘书长瞧瞧,她教我,我再教你。”
“谢谢你,妈妈。”
“不用客气,是我乐趣。”
宜室把毛衣收进公事包。
第二天,她利用午饭时间,学打毛衣。
同事替她带了饭盒子上来,贾姬例牌出去吃,独身女每个星期要找十四组饭友,真是桩苦差,但有时见她坐在那里翻杂志啃苹果,又觉凄清寂寥,宜室替贾姬介绍过几个异xing朋友,都没有下文。
一次贾姬对宜室说:“楼下公寓添了个新生儿。”
“你怎么知道。”
“秋天的星期天下午,声音传得清且远,我独坐书房,听到他牙牙学语。”
脸色忽尔柔软起来,无限依依,带着点向往,一个无名婴儿,感动了她。宜室不忍,连忙开解她:“半夜哭起来,你才知道滋味。”
但贾姬为他辩护:“这个晚上从来不哭。”
宜家也一样,陪她逛公园,看到婴儿车,总要走近研究:“这个丑,但手臂好壮,唉,好玩”,“这个眼睛磁蓝,美得不像真人”……评头品足,不亦乐乎。
一早写了遗嘱,把东西都留给李琴李瑟,而且也不忌讳,先读给外甥女知道,宜室记得瑟瑟听后鼓起小嘴巴说:“小琴比我得的多。”为此很不高兴。
真残忍。
心中有事,日子过得非常恍惚,注意力放在那张入境证上,其他一切都得过且过,不再计较。
宜室一件新冬装也未添,女同事大包小包抽着捧着回来,互相展示比较观摩,她都没有参予。
到了那边,未必需要这一类斯文名贵的办公室道具,暂且按下,待事qíng明朗一点再说。
要把柜里那些衣服穿旧,起码还要花三两季时间。
遇到这种时分,身外物越少越方便。
贾姬说:“怕什么,装一只货柜运过去即可。”
但购物讲心qíng,宜室暂时失去这种qíng趣。
抵达那边,置了房子,一切落实,再重头开始屯积杂物未迟,务必堆山积海地买,连地库都挤它一个满坑满谷。
检查身体那日,一家四口告了假,浩浩dàngdàng出发。
医务所水泄不通,每人发一个筹码,轮候的人群直排出电梯大堂。
宜室下意识拉住瑟瑟不放手,怕她失散,瑟瑟带着一只小小电子游戏机,老想腾出手来玩耍,同母亲说;“就算我挤失了,也懂得叫计程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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