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阳光充沛_亦舒【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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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李琴把阿姨买的衣服一件一件试给母亲看,对着镜子顾盼,已具少女风姿。

    有一条黑色连衣裙,钉亮片,下摆用打褶的硬纱点缀,里兴衬紧身袜裤,既古怪又别致,真亏她们两姨甥找得到。

    小琴动一动,那亮片闪一闪,忽明忽灭,似失意人脸颊上眼泪。”

    不知为什么,恐怕是xing格使然,无论看什么,宜室都看出灰色调子来。

    “妈妈,”小琴坐下来,“有时候阿姨待我好过你。”

    宜室看女儿一眼,“你已经大了,应当知道,那是因为阿姨三年才见你一次。请问小姐,生病谁抱你进医院;又请问你,无故给老师留难,准与你去见校长讨公道;又再请问你,半夜谁同你盖被子。”

    “我只是说有时。”

    “有时也不行,怎么可以伤妈妈的心,”然后恐吓小琴:“以后不让阿姨上门来。”

    你能对谁这样肆无忌惮呢,也不过是子女罢了。

    晚上,尚知问了一个他一直想问,又不好意思问的问题:“宜家的英国护照从何而来?”

    反正人人都在讨论护照,严肃xing足够掩饰他的好奇。

    宜室放下梳子,“我不知道。”

    “但你们姐妹俩感qíng一直亲厚。”尚知意外。

    “就是因为我懂得适可而止。父子夫妻之间还有许多话是说不得的呢,不明白这个道理。人恒憎之。”

    尚知只得暗暗称奇。

    宜室笑了,“六五年之前,英国规例很松,据说住满五年,便可自行申请护照,有人胆生毛,丢掉香港护照,硬说不见的是原装货,也一样鱼目混珠过了骨。”

    “六五年?宜家又不是十岁八岁抵达英国的。”

    宜室转过头来,“那么你说,一个独身女子,要从什么途径,才可拿到这本宝书。”

    尚知心中一亮,但不敢置评。

    宜室代答:“出外靠朋友。”说得再含蓄没有了。

    尚知忍不住,“她结过婚?”

    “我不知道,你问她好了。”

    “那怎么好意思,只是,从没听她说过这件事。”

    “如果你爱她,就爱她。如果你不爱她,就是不爱她,这件事与我们的感qíng一点影响都没有,查根问底有什么作用?她想我们知道,自然会说,不想我们晓得,才不开口,人人有权维持隐私。”

    尚知笑,“我呢,我有无私隐权?我私家户口有多少存款要不要报上来?”

    “要!”

    李尚知笑了,这是他的爱妻,他爱得心甘qíng愿。

    李家对于媳妇这个主意,却大大不以为然。

    尤其是李母,早年师范学院毕业,做了半辈子的校长才退休,是个知识分子,看事qíng比较透彻,词锋也很厉害。

    她对儿子说:“你也该先探探行qíng再说。”

    李尚知故作轻松,“我们到过加国好多次了,山明水秀,是个好地方。”

    “我知道是个好地方,不见得好得衣食住行全部免费。”

    李尚知沉默。

    “你在彼邦,找得到同级的工作?”

    尚知赔笑,“可以慢慢来。”

    “三十多岁的人,孵在家中,很快心急气躁,尚知,这种大事,还是从详计议的好。”

    “宜室说--”

    李母截住他,“你自己怎么说?”

    李尚知只得答:“我也想换换环境。”

    “你别托大,新世界未必接受你。”

    “我同宜室对西方社会相当熟悉。”

    李母知道媳妇最近手头大宽,料到她会搞些花样镜,却想不到是这样大的一件事。

    “你同三叔商量商量,他刚放弃美国公民权回来。”

    “妈,也有成功的个案,很多华侨在异乡开花结果。”

    “那你更应该听听两面之词。”

    李尚知也太过老实,回到家中,一五一十对宜室说了,虽然隐恶扬善,大大将母子之间对话美化,宜室还是老大不满。

    “泼冷水专家,”她说:“我毋需向她jiāo代,我并不打算接她老人家去享福,一切后果由我自负,她救不了我,亦打不沉我。”

    尚知苦笑。

    宜室还补一句:“叫她找别人去合演《孔雀东南飞》。”

    每天晚上,宜室挑灯夜战,细心搜索资料,把表格填将起来。

    两个女儿想进书房与母亲说两句话,都被嘘了出来。

    瑟瑟问:“是怎么一回事?”

    小琴得意洋洋答:“我们就快搬到外国去住。”

    瑟瑟大吃一惊,“什么地方?”

    “告诉你你也不知道。”小琴一甩头发,丢下小妹妹。

    瑟瑟十分不安,跑到父亲身边,依偎一会儿,轻声问:“小琴所说,都是真的?”

    李尚知放下报纸,笑道:“或许会走得成。”

    “我可否带洋娃娃一起去?”

    “应该没有问题。”

    “还有我的叮当漫画?”

    “瑟瑟,到时再说吧。”

    瑟瑟惊恐地退后一步,“我一定要带叮当漫画。”面孔涨红,就要哭的样子。

    李尚知深觉不忍,把小女儿拥在怀内,“好好,没问题。”

    未见其利,已见其害。

    “祖母呢,她也去吗。”

    “瑟瑟,来,我讲快乐王子的故事给你听。”,是晚,瑟瑟已经转忧为喜,她父亲却没有。

    只听得宜室说:“唉,填这种表,真会头发白眼睛花。”

    过两日,趁有空,李尚知还是约了三叔出来吃茶。

    三叔听完他的计划,呆半晌,表qíng有点呆滞,眼睛看看远方,动也不动,十分空dòng。

    尚知吓了一跳,没想到事qíng这么坏。

    三叔问他:“你们打算在哪一个埠头落脚?”

    “温哥华。”

    三叔点点头,“美丽的城市。”

    尚知松口气。

    “它是一个小富翁退休的好地方。”

    尚知一颗心又吊起来,“什么叫小富翁?”

    “有一两百万美金身家,可算小富。”

    尚知一怔。

    “你找我出来,是向我打听行qíng?”

    “正是。”

    “尚知,各人遭遇不同,我是失败的例子,我把经验告诉你,徒惹你笑话。”

    “不会的。”

    “我说不能适应,你一定以为我年老固执,不肯将就,事实的确如是,不必详细解释。”

    尚知很难过,只是搓着手。

    三叔过半晌说:“一年多我都没找到工作,救济金只发给曾经缴税人士。

    难道没有积蓄?

    “坐食山崩,一日我发觉体三婶将一元钞票都整齐地对角折上两次郑重收藏,便清楚知道,这是回来的时候了。”

    尚知骇然。

    “很多人以为最多从头开始,做份粗工,我亦试过,撇下银行分行经理身份,到超级市场掌柜收钱,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中年人了,哪里捧得动两打装汽水,廿磅重一个的西瓜,他们那里服务周到,时时要捧出去放进顾客车尾箱,一日下来,膀子双腿都报销,实在吃不了苦,只得辞工,只有那些十八九岁,高六尺,重一百八十磅,念完高中后辍学的少年人才胜任。”

    尚知恻然。

    三叔苦笑,“你们不致于此,是我没有本事,二则自不量力,尚知,你与宜室尽管勇往直前。”

    “三叔,当日你们也不见得赤手空拳。”

    “没有工作,买房子要全部付清,银行不肯贷款,已经去掉一半财产,剩下的七除八扣,飞机票、货柜运费,杂七杂八,没有车子也不行,三两年下来,无以为继,只得打道回府恢复旧职,留孩子在那边陪你三婶。”

    李尚知默默无言,三叔一切说得合qíng合理,并无半分遮瞒。

    叔侄叙完旧,由尚知付账,便分道扬镳。”

    那边厢他妻子汤宜室也约了朋友,气氛完全不同,热闹喧哗。

    主客是位司徒小姐,三个月前才饯行送走了她,今日又要为她接风。

    宜室笑问:“是不是闷得慌,熬不住才回来。”

    “唷,”司徒小姐娇嗔的说。“我最恨这个城市。”

    宜室一怔,别的朋友也打一个突,好好的在本市住了廿多三十年,恨从何来?

    “挤得要命,吵得要死,又热得发昏,我是不得已才回来,有事要办,人家在长途电话求了一个多钟头,我才托塔应允捱义气。”

    宜室斜眼看住司徒,一句真话都没有,这样坐着互相chuī牛有什么意思。

    谁也不希企谁会得忽然之间站起发言从实招来,句句真心,但,也别大虚伪了才好。

    宜室发觉他们都是同一个心态,走的时候好不匆忙,一副大祸将临的样子,到了那边,定下神来,回头一看,咦,怎么搞的,一点也没有陆沉的意思,风和日丽,马照跑,舞照跳,于是心痒难搔,忍不住打回头来看看你们这班人到底还有什么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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