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愿跳舞_亦舒【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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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不用fèng针,慢慢会愈合,身体上还有其他穿孔吗,这是检查的好机会。”

    可恩低声说:“没有了。”

    锦婵与穗英齐齐松口气。

    医生用局部麻醉,替锦婵重新做钢丝固定。

    “李太太,记住,你暂时不能说话。”

    锦婵点头。

    可恩见母亲如此痛苦,羞惭不语。

    穗英开口:“可恩,我代表你母亲说话,你有两件事要做:首先,把头发染回黑色,第二,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

    锦婵使一个颜色。

    “呵,还有,恶补功课。”

    可恩本能想反抗,她张开嘴,忽然看到母亲放在膝上的双手。

    这不是可恩记得的双手,今日母亲的手gān且瘦,青筋毕露,指节粗大,指甲枯huáng带坑纹。

    可恩知道母亲已经憔悴,再打击她是很残忍的一件事。

    她轻轻答:“我可以做到。”

    穗英说:“那么,我们去染头发吧,我来请客。”

    两个钟头之后,三人外型都焕然一新。

    尤其是小可恩,短发看上去清纯自然,恢复十四五岁般秀丽模样。

    穗英乘胜追击:“阿姨送几套便服给你。”

    她挑了大方得体的衫裤鞋袜。

    然后看看时间,低呼一声,赶回电视台工作。

    这些年来,穗英一直在当地华语电视台做撰稿员,非常难得。

    回到家,可恩对着镜子良久。

    已经失去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她必需妥协。

    换上宽大新衣,她回到书桌上,打开功课。

    从昨天的欠单做起,像愚公移山。

    可恩坐在书桌欠,一直做到傍晚,节奏渐渐回来,不明之处,留白,容后再说。

    救兵来了。

    可恩听到脚步声,转过身去,看到日。

    日-身边还有一个容貌亮丽的少女,笑嘻嘻说:“我们来帮忙,先把欠jiāo功课赶妥,争取分数,再替你补习。”

    可恩怔怔落泪。

    会者不难,日-与女友迪琪片刻已将可恩功课整理出来,日-负责数理化,迪琪做英文美术公民等科目,手挥目送,用手提电脑协助,做完一篇又一篇。

    “这个立体模型比较麻烦,是细磨功夫,不过好消息:我三年前旧作尚保存完好,可拿来救急。”

    忽然有人送炸jī薯条来,三人饱餐一顿,继续努力。

    日-深夜才告辞,“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一早,可恩起chuáng上学。

    她没有与同学招呼,jiāo上功课,静静听课。

    放学到补习社温习两小时,回到家,日-已在等她。

    “老师怎么说?”

    “再追大概也只能得丙级。”

    日-很乐观,“丙好过丁。”

    “日-,你几个甲?”

    日-挺胸凸肚,“什么叫做几个,我全体甲。”

    可恩忍不住说:“你真争气。”

    “功课需天天梳理,一遇结立刻去设法打开,否则就麻烦。”

    稍后迪琪也来了,帮可恩熟读功课。

    “暑假去北京?”

    可恩垂头。

    “我也希望有这样机会。”

    迪琪与日-的乐观更显得可恩心qíngyīn暗。

    她不自爱,造成父母重担,这是她最后机会,她就快成年,再不弥补与父母间的鸿沟,永无时间。

    她对心理医生也表示悔意。

    医生这样说:“华裔家长对子女管教是比较严厉,所以子女功课及品格都优异,成绩有目共睹,当然,一切需付出代价。”

    “母亲已经倒地,我还踩上几脚。”

    “知道不对就应该改过。”

    “一生就是准时jiāo功课做一个好女儿?”

    “稍后你会找到人生真谛。”

    可恩觉得心理医生说话像打谜语,从满哲理,不易理解,她qíng愿对穗姨倾诉。

    穗英的确一有空就来陪伴她们母女。

    她问可恩:“妈妈最近怎么样?”

    可恩沮丧,“妈妈已对我死心,不言不语。”

    “她要养伤,不能开口,你别多心。”

    又去问锦婵:“与女儿关系可有进步?”

    锦婵这样写:“尽了力也只能放开怀抱,否则还能怎样呢,我既老又累,上帝呼召,立刻就走,连行李也不用收拾。”

    穗英恻然,“孩子大了,你刚捱出头,怎么说这样泄气话。”

    锦婵双眼看着电视屏幕。

    多元文化台正播放台湾综合节目,俏丽女主持介绍台东一家冰果店:酸梅刨冰、木瓜牛rǔ……

    穗英问:“记得一年暑假我俩在台北游学吗?”

    锦婵微笑。

    “我俩因此学会讲国语,喝芭乐汁,吃烧饼油条,闻桂花香,逛菜市场,唉,那般美好日子也会过去。”

    锦婵不出声,思cháo飞出去老远,心里凄酸。

    穗英叹口气,“那时父母在世,我与你都年轻。”她几乎哭出来。

    幸亏这时李志明的电话来了,可恩与父亲说了几句,把听筒jiāo给母亲。

    “我已替可恩找到夏令营,一考完试,她即可动身。”

    “嗯。”

    “你健康怎样,如有进步,说‘啊’。”

    “啊。”

    “你有什么需要?”

    “不。”

    “可恩是否乖?如有巨大改变,说啊。”

    “啊啊啊。”

    他放心了,“保重。”挂了线。

    穗英诧异,“不再吵架?大有进步,其实李志明是好人,关锦婵也是好人,不知怎地,突然水火不容。”

    不知怎地,锦婵苦笑。

    “他欺骗抛弃我。”锦婵写。

    穗英只得噤声。

    “你在北京可有亲友?想托你照顾可恩。”

    穗英答:“没有直属,托上托不放心,可恩有她父亲,应该无事。”

    “趁这空挡,我想去英伦散心。”

    “去,去试试有无艳遇。”

    “我也参加夏令营,到湖区国家公园写生。”

    “哗,我呢,我gān嘛在此做牛做马?”

    “趁有手有脚,穗英,来,告假,我们一起出发,横跨英法海峡,乘火车到南法普旺省去学烹饪。”

    “够钱吗?”

    “用我的赡养费。”

    “那李志明还不算太坏。”

    不过,先要替女儿安排行李,准备合穿衣物及药品,顺便为自己多备一套。

    可恩像是换了一个人。

    损友找她,她自动说:“李可恩不在家”,心无旁骛,死追功课。

    一般中学课程,毋需天才,只需用功,人人都可以做得好。

    一个月专心,还有日-及补习社督促,已有眉目。

    可恩问日-:“怎样报答你?”

    “答应我,以后,你的余生,任何时候,都不能再用毒品,永不,记住,永不。”

    可恩点点头。

    但是日-也好奇,“为什么吃那种药丸?”

    “吃下后,浑无烦恼,浑身松弛,十分舒服,看出去,天空粉红色,树梢有一点荧光紫,有人走近,他们面孔都发亮,而且微笑友善可爱,耳畔有温柔歌声,他们伸手触摸我的肌肤,呵,真舒服,像柔风chuī拂一样……”

    日-听得发状(?不懂打这个字)。

    “但是不久药力消失,又回到真实世界来,所以想吃得更多。”

    “连脑子都煎熟。”

    “日-,那时我极之沮丧。”

    “怎样忽然醒觉?”

    “天良未泯。”

    日-笑了,“专心做三角问题吧。”

    “你与迪琪会结婚吗?”

    “早呢。”

    “那么,会等我吗?”

    “我俩是兄妹。”

    “你说得对,日。”

    待可恩考完试,锦婵伤口已经痊愈,她送女儿上飞机时依依不舍,巴不得跟了去。

    看着可恩背着背囊走进禁区,才与穗英去乘英航。

    是,大门已经上锁,母女一同游学去。

    可恩坐在飞机里,想起母亲叮嘱:“护照不可离身,钱包另外放好,凡事自己小心,平安最最重要。”

    一直想争取自由放纵得少女忽然胆怯。

    李可恩不是顶漂亮不是顶聪明更非顶勤力,但是,她真年轻。

    可恩睡着了。

    她做了噩梦,她像是置身人群,乐声,噪声,她的同伴紧紧拥抱她,她觉得口渴,眼前一片迷幻橘红色,忽然,她听见啪啪枪声,鲜红色血液从她胸口流出,她不觉痛,但是看到母亲扭曲了的五官,绝望地声嘶力竭地呼唤她的名字:“可恩,可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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