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南瓜的人_亦舒【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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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球是个好学生。

    他又告诉她:「有一个英国人,背上中箭,还若无其事,另一个英国人揶揄地问他:「痛吗?」他轻描淡写答:「只有在我笑的时候」,结球,这是我们都需要学习的地方,你不呼痛,旁人犹豫,也就不敢即时落井下石,你也就获得喘息机会。」

    之后,结球在人前从不淌泪抹眼。

    今日也不例外。

    他带她跳舞,陪她看欧洲电影,欣赏爵士乐,到欧洲旅行,他选择酿酒出名的罗华谷,踏遍美术馆,向结球说:「我爱你是因为你有一张拉斐尔前派画家笔下的面孔。」

    在美国,他引诱她坐最新最可怕的过山车,「这一座,冲力是四点五G,亦即是说,同航空母舰上喷she机起飞时力道相若。」

    结球被速度吓得目瞪口呆,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到站的时候,她双腿发软,不能直立,需要他搀扶,大刺激了。

    今日,过山车像脱了轨,出事,被离心力抛脱,车毁人亡。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周令群。

    她捧进一大杯黑咖啡。

    「公司已通知全体有关人士,同时,答允随时协助。」

    结球轻轻问:「王思讯呢?」

    「已自学校带到她母亲那里。」

    结球低下头,「她与她母亲不和。」

    「是吗,」令群答:「我也是。」

    「令群,我想出面——」

    令群问:「做什麽?胸前挂“qíng人”二字,呼天抢地去主持大局:以後半辈子,你脸上就刻著王氏旧爱四个字。」

    「我不在乎。」

    「相信我,你会的,不是现在,而是三两年後都没人来约会你,当你是月下货的时候。」

    结球知道这都是真的。

    现实多残酷,什么社会风气开放,人们嘴里说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像huáng锦屏离了婚五年,工馀学语文打发时间,大家觉得她几乎连拉丁文都学会了,仍然没有再碰到适合的人。

    当然也有例外,张志阁因是地产大亨的女儿,至今照样有追求者。

    令群轻轻说:「我同你,只得自己罢了,没有靠山,再不自爱,死路一条。」

    说着,像铁人一般的周令群忽然哽咽。

    结球哑声说:「我想回家睡一觉。」

    「还有三个钟头下班。」

    她出去了。

    这时,推广部职员拨电话过来,「林小姐,这件事你最了解,可否向同事们解释几句。」

    语气像是带些试探xing。

    结球答:「请他们过来。」

    她把令群给她的黑咖啡灌到肚子里。

    同事们来了,觉得林结球与平时并无异样:象牙白面孔,浓吁发结在脑後,衣著素净。

    他们放心地提出疑问。

    结球言无不尽,尽量解答,王同她说过:「结球,大将之风是不隐瞒什麽,任由抄袭,抄人的始终是抄人。」

    大班同事陪伴,几个小时晃眼过去。

    散了会,结球头晕,脚步跟舱,扶住椅背,这的确是她最难熬的一天。

    她没有收拾桌面便回家去。

    走进屋内,她喊一声,「可到家了」,倒在chuáng上。

    奇怪,忍足一日的眼泪反而乾枯,流不出来,她感激周令群硬把她留在办公室里。

    结球累极入睡。

    梦中在闹市里,好像是下班时份,下雨,泥泞,人群肩擦肩,伞碰伞,一片慌张。

    结球已经淋湿,她找人,一个个问:「是庇德吗」,看到相似的背影,探头过去,人家转过身来,有些微笑,有些不耐烦,但不是他。

    她的确已经失去了他。

    惊醒,结球把身子缩成一团,不住颤抖。

    她不但失去恋人,也失去了良师益友。

    她紧紧闭著酸涩的双眼,忽然听见大门有开锁声。

    她跳起来。

    「你回来了!」

    她奔到大门前,凝视门锁。

    门钮缓缓转动,推开一条fèng。

    结球握紧拳头,是你吗,你有话要说吗,我不怕,你尽管现身出来。

    可是进门来的,是一个矮小的身形。

    「谁?」

    那人轻轻答:「思讯。」

    结球一怔,「你深夜来gān什么?」

    她嚅嚅笞:「我有你门匙。」

    「你不是已经回到生母家去了吗?」

    结球开亮了灯,看见思讯还穿著稀皱的校服,拎著书包。

    「怎麽搞的,吃饭洗澡没有?」

    思讯哭了。

    「快,先换下校服,梳洗过才说。」

    思讯听话地点头。

    「你深夜跑出来,家人知道吗?」

    「他们安排我睡在客厅里,没人同我说话,没有饭吃,都装看不见我。」

    思讯痛哭。

    洗完澡,她吃了结球给她做的面,累极而睡。

    在结球这里,她睡客房是位上宾。

    结球看看她小小身躯气馁能把这小女孩赶走吗,当然不,有时,人的肩膀不得不承受一些责任及重量。

    她叹口气,双眼泪又酸又痛,一直没有再睡。

    第二天一早她同思讯说:「我送你回学校?」

    「不,不。」

    「有老师同学陪着你,时间容易过。」

    结球取出洗净熨好的校服,思讯又哭起来。

    本来她一直仇视结球,时时故意捣蛋,今日明白,父亲的女友封她非常慷慨。

    在途中思讯告诉结球:「我想回自己家去。」

    「你一个人怎么办?再说公司不久会收回房子。」

    十二岁的小孩张大了嘴,无限惊怖。

    结球试探问:「跟生母不好吗。」

    「不不。」

    所有误会可藉此消解。」

    「你不明白,她一早已经不要我,她家里有男人,有那男人的子女——」

    说到一半,那早熟的女孩忽然闭上嘴巴,大概知道哀求哭告都没有用,她唯一可做的,不过是接受命运安排。

    到了学校,结珠先把思讯送进课室,然后与校长谈了几句。

    校长相当了解,「继续上课是个好办法,不过,你是王思讯什么人?」

    结球只得说:「我是她父亲的同事。」

    她轻轻放下名片。

    结球忘记好友叮嘱,踩进潭水里。

    校长讶异,「你们不是亲戚?」

    「不,我们一点血缘也无。」

    校长微笑,「真是热心人。」

    结球离去之前,同思讯说:「今日,我来接你放学。」

    然后她去上班。

    周令群迎上来看她一眼,这样说:「现在我总算明白,什麽叫做面如死灰。」

    结球坐下来,不出声。

    令群明白她心理,「你可是要抓住一些汗麽来镇痛?」

    结球抬起头来,「我同qíng她。」

    令群说:「王的前妻不愿出发到现场办手续,我们只得派一名同事去领回遗物。」

    「让我去。」

    「你不适合。」

    「让我陪王思讯去,来回三天,了结这件事。」

    「我已经请邝畅芳代办。」

    「法律不外乎人qíng,你若真的不批,我辞职自己去。」

    令群诧异,「你这牛脾气我与王庇德尽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扭不转来。」

    「这话也是你俩说的:结球天生有正义感。」

    「公司明早会宣布我坐他的位置,以後我就是东亚区副总了。」

    「恭喜你。」

    「速去速回,结球,我要升你职,利用你那有时多馀的正义感。」

    结球这才松了口气,看著她走出去。

    心酸,鼻更酸。

    同事袁跃飞敲敲门走进来,「好消息,周小姐升职。」

    结球点点头。

    「我同你都跟对了师傅,真好运气。」

    结球不出声。

    「结球,周总派我同你去伦敦,说帮得了多少做多少,若没我的事呢,就到苏豪看脱衣舞。」

    结球实在忍不住,嗤一声。

    周令群神机妙算,结球从未见过比她更聪敏的人,她一早算定结球非要去伦敦不可,已经替她找到帮手。

    小袁轻轻在一旁说:「人死不能复生,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结球抬起头,「你懂得什麽,本是加国土生儿,为了找生活,这两年才恶补中文混饭吃,滥用成语。」

    「头等舱候机室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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