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南瓜的人_亦舒【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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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灌下一瓶啤酒,「你是女王跟前红人,不要错过机会。」

    结球踌躇,「也许,我应对令群表白。」

    袁跃飞笑了,「她有明示吗?」

    结球摇摇头。

    「那你又何用表白?」

    「我怕误导了她。」

    「你误导她?」小袁狠狠冷笑一声,「你林结球有什么能耐误导周令群?你省点吧。」

    他说得对。

    结球缄默。

    他说:「我每天同王思讯通电邮。」

    「啊,那多好。」

    「记得我给她那具手提电脑?派到用场了,昨天,我帮她解答了几题算术。」

    「真好,像面对面一样。」

    「那女孩像小大人般懂事。」

    曾经一度,结球受她不少气。

    他一时嘴快,「像王那样的人,竟有个如此可爱的孩子。」

    结球看著地,「王怎么样?」

    「没什麽,」小袁站起来,「我的朋友来了。」

    结球识趣告辞。

    她知道这是最後一次与小袁一起喝啤酒。

    到了家,电话铃响。

    「林小姐,我在你们口。」

    又是方玉意。

    「有什麽事吗?」

    「可否同你谈几句?」

    「我正赶报告呢。」

    「林小姐,我坐十分钟就走。」

    结球想到她身上也许也有那股体臭,坚拒她进屋。

    「你在楼下等我,我十分钟後下来。」

    出门时左右看清楚了才踏出家门。

    令群说得对,与她们搭上关系,没完没了。

    已经洗湿了头。

    结球勉qiáng地笑,「可是找我买保险?」

    方玉意也陪著笑走近,「我有衣物托林小姐jiāo给思讯。」

    「你可直接同她联络。」

    「她不听我电话。」

    结球抱歉,「待我说她。」

    她俩的角色仿佛调转。

    「难得她与你投缘。」

    结球与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来。

    实在无话可说:只得重复话题:「保险生意还不差吧。」

    「需要照顾孩子,哪里有空出去跑。」

    结球忽然问了一个她完全不应该问的问题:「你们两个,可是大学同学?」

    方玉意一怔,不置信地看著结球,目光突变,由充满自卑变得讶异继而揶揄,她竟然哈哈大笑。

    结球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女人笑,而且笑得那样畅快,几乎连眼泪都挤出来。

    她立刻知道说错了话。

    可是,错在哪里?

    结球怀疑方玉意的气质,故此冒昧问一句:你与王是同学吗,这又有什麽好笑?

    只听得方玉意重复:「大学,什么大学?」

    结球不出声。

    「他告诉你,他是大学毕业生?」

    结球怔住,抬起头来。

    方玉意神色又转为悲哀,「林小姐,你读那么多书,见识多广,也受他所骗?」

    结球张大了嘴,「不,他在美国宾夕维尼亚大学语言科毕业,这是事实,公司人事部有记录。」

    方玉意语气讽刺,「呵,真的,你们都相信?」

    「你别诬毁他。」

    「你可以跟我来,我带你到他父母家去。」

    结球不相信双耳,「他还有父母在生?」

    「呵,连父母都不认。」

    这时,结球身边的电话响,她一看,是周令群打来。

    她站起来,同方女士说:「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失陪。」

    脚步忽然踉跄。

    她知道方玉意一定在背後嘲笑她。

    回到公寓,她覆令群电话。

    令群开口便说:「结球,本来这事与你无关,可是你知道也好,我们派人知会王庇德母校同学会他已经辞世,可是那边的答案叫人事部震惊。」

    结球不出声。

    「你已经知道?」

    「他前妻五分钟前才告诉我。」

    「大学说根本没取录过这名学生,他的文凭是伪造的。」

    结球发呆。

    「人事部至为震惊,他们从未去函查实,因为区区一张大学文科文凭并非矜贵之物,何需假冒,可是受过这次教训,已决定撤查所有同事学历。」

    结球心中苦涩,出不了声。

    「结球,这人从何而来,到底是什麽背景,还有多少事蒙骗著人?」

    结球喉咙发出咯的一声。

    「你应该醒醒了。」她挂断电话。

    结球像是背脊被人cha了一刀。

    他曾经把她带到宾大参观过校园。

    他对她说:谁谁谁都是宾大毕业,著名的师兄一箩箩,又哪个教授是诺贝尔奖得主。

    他又多次说到大学时的趣事:半夜爬到宿舍屋顶去漆标语抗议加租、组织luǒ跑、集体罢考……形容得栩栩如生,生动之处,令人深信不疑。

    原来都是编出来、真是说故事的好手。

    他一开头就瞒骗她。

    她相信他,同公司人事部一样,因为人人几乎都有一张公立大学文科文凭,何必查究,同时,一个成年人应有诚信。

    王庇德用意何在?

    结球想到方玉意说过:来,我带你到他父母家去。

    这个疑团,像一个毒瘤,渐渐在胸中扩散。

    第二天上班,她脸色灰败,只得敷多一层粉。

    下午,她与方女士联络。

    「我想跟你去看清楚。」

    「为著报答你对思讯的照应,我愿意陪你走这一趟。」

    她们约好在地下铁路站等。

    见了面,两个女人都没说话。

    结球没想到地铁车人流会挤到这种地步,汗臭混噪音,使人忽然疲倦浮躁。

    足足在车卡中逗留了十多分钟,轰轰行车声像疲劳轰炸,人贴人,肩擦肩。

    可是结球知道,下班时分,还是数地铁最快。

    在一个工厂区下了车,结球跟著方玉意走。

    「到了。」

    是工厂大厦某一个单位,墙壁与地板以及机器都是灰黑色油腻,像是怎麽泡洗都不会乾净。

    工厂已经收工,一个老人转过身子来,看见方玉意,说一声:「阿嫂,你来了。」

    粤人称媳妇「阿嫂」,真是奇风异俗。

    那老人六七十年纪,皮肤黝黑,真不相信他是王的父亲,分明是本地人,为什麽王一直说他本家来自北方?

    老人穿一件旧汗衫与短裤,穿人字拖鞋,向她们走过来。

    结球这才看清楚老人五官,原来同王十分相像,她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这个时候,结球发觉机器旁一堆旧布料忽然动了起来,吓得她一大跳。

    一留神,原来却是一个老妇人,她一直坐在那里,因为皮肤与衣服都是灰黑一堆,产生保护色,先头没看见她。

    她抬起头来,结球发觉她眼珠混浊,双目已盲。

    结球呆呆地站着,双腿不听使唤。

    方玉意拉一拉结球,示意她走近墙壁。

    墙上挂着一只镜框,里边有许多生活照片。

    结球走近细看。

    不错,那的确是王庇德,他青少年时与父母合照,他与方玉意的结婚照片,他与思讯婴儿时拍摄,那些照片记录了王庇德的一生。

    原来真相如此。

    他父母并非大学教授,他从来未曾出外留学。

    方玉意在结球身后轻轻说:「同我一样,他中学从未毕业,家父的小型工厂就在隔邻,我家生产拉链,他家做铜钮。」

    明白了。

    结球低下头。

    这时,方玉意同老人说:「我走了。」

    她放下几张钞票。

    「福和好吗?」

    结球瞠目,什么,连名字都是假的?

    方玉意低声说:「他们还不知道消息。」

    结球作不得声。

    「你敢同老人们说吗?反正他已多年没回过家,何必叫他们更伤心。」

    老妇又问:「小珠呢?小珠为什么不来?」

    结球像是一脚踏进噩梦出不来。

    方玉意蹲下同他们说几句话,然後示意结球跟著她离去。

    她带结球到附近茶餐厅坐下。

    她唏嘘地说:「这是我与他少年时每晚坐过的座位,卿卿我我,两qíng相悦,我们在二十岁那年结婚,十八个月後生下小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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