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颌首,“时日不多,赶路匆忙,也不必太多。”
刘恒没有说话,只盯住我,那眼光让人有些不安。
“那就走吧。”他别开深深的目光,晦涩的说。
我微窒,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只是我却不能不去。
低头走到他身边,拽着他的衣袖,竭力忍住泪水,笑着说:“代王好狠心,臣妾去了,怕是未必能全身回来,连看都不肯再看一眼臣妾么?”
刘恒背对这我,微微有些发颤,哑着声音说:“回来再看。”
我的泪夺眶而出,滴落在身前的衣襟,点点晕湿。
晒然的抹了抹那水痕,也许我不该哭的,至少不该在离别哭泣。
他此时的心必然已经凉透,却仍保持着对我不问的誓言,而我百般的委屈却不能说,眼看着他慢慢僵冷的背,心如刀割。
爱么?爱吧!不爱又怎么会如此在意,不爱么?不爱吧!爱又为何不能抚平他此时的伤痛。
我失声,于他身后哽咽。模糊的心思在此刻被清晰顿悟,他于我不只是夫君,不只是孩子的父亲,而是我的一生,可惜明白的太晚,只能与他隔着万丈深渊,无法再去相诉。
灵犀见我哭的颤抖,一把将我扶住,眼泪也随着掉了出来。
“代王保重,臣妾先行了。”我俯身拜了又拜,他仍是没有回头。
我的泪,更加恣意汹涌。
拉过灵犀,悄悄从后门上车,黑暗的夜色中,变了服饰的杜战已坐在车前驾马。
车轮碾过石子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就像我入代宫那日一样,只是不知是否还会再回来,抑或回来时,宫门是否还会为我而开。
昼夜相连的赶路疲乏至极,更累的却是灵犀和杜战。
就像现在。
风尘仆仆的马车停靠在林子中,灵犀坐在我对面,沉默不语一口一口吃着gān粮,杜战则在车外眺望远方,惘然伫立。
灵犀悄悄将车帘欠起一丝fèng隙,极小,却可看见他。
回头,却迎上我的双眸,她有些紧张,埋头在包袱里翻腾着,又拿出些吃食,和水囊,“娘娘,还进些么?”她笑得僵硬,让人不忍揭穿。
“车里闷热,出去透透气吧。”我说的随意,灵犀却更加慌张,她拽住我的袖子:“娘娘,还是不要了。”
我用手抚过灵犀的脸庞,注视着她,贴得如此之近,她紊乱的呼吸扑在我的面颊,你是在怕我激怒了杜战么?
话还是噎在了心里,轻轻笑着:“你不想透气么,一起来吧。”说把大掀开帘子,跳下马车,灵犀见阻止不住,她无奈也只得跟随下来,却是刻意以我掩住她的身形,绝断了杜战的视线。
杜战回头,目光深邃,眼底闪过的东西和刘恒一样,似乎带有哀伤。
我心猛地又被刺痛,又想了。
“杜将军用过饭了么?”我快走两步上前,灵犀也紧跟着我不离。
他低眸,却不说话,只是盯着我身后的素衣身影,若有所思。
我轻嗽一声,杜战木然回神,低沉的说:“谢谢娘娘照抚,末将用过了。”
杜战说罢,疾步走到马车边:“既然娘娘已经用过了,就接着赶路吧,毕竟路远日短,尽早些起身比较好。”
我去拉灵犀的手,所握的已是冰冷。
用余光扫过,她有些泫然。
长吁一声,“走吧。”灵犀默默点点头,随我登上马车。
车声又起,灵犀却哭得无声无响。
是夜,曲蜷的身子异常难受。此次出行,为求快捷,马车极小,与灵犀并我却要缩住双腿。我缓慢的眨眼,对面空空如也,摸索着起身,四周打量,狭小的车中不见灵犀的身影。
莫非杜战准备动手了么?
想到此处,心中一悸,我僵硬的起身,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知何时车已经停了,我小心翼翼的将窗帷掀开一角,却意外地看见灵犀与杜战在车前方并站着。
我缩回头,将窗帷留出巴掌大的空隙。身子轻轻向后靠,清冷的月色透过fèng隙穿进来,也将他俩的身影带入眼底。
黑暗中,依稀可见,两人虽是并立,却隔着心的距离。
沉默之后还是沉默。
灵犀有些哽咽,却没有低头去擦拭眼泪。
杜战侧目,却是无声。
“杜将军辛苦了,奴婢进去了。”灵犀低头,yù回身登上马车。
一只刚毅的右臂挡在她的身前,坚决而疼惜
“再站会儿。”字虽少,却将杜战心意尽显。
灵犀有些苦涩的说:“即便站到天明又能如何,请杜将军放了奴婢。”
杜战蹙着眉,也许于他来说,只是想多与灵犀相处,却没有想过今日之后应该怎么办。
灵犀长叹一声,伸手想要掀开帘子,我立刻轻轻滑倒,佯做深寐。
“别走。”声音传来,带着伤痛。我紧闭着双眼,脑中浮现的却是刘恒瘦削的脸庞。手指有些微微颤抖。
“不走?难道杜将军愿意娶奴婢?”这句话仓惶而大胆,似乎拼劲了灵犀全身的力气,说完便是哭作一团。
挣扎悉嗦,呜呜之声,我腮畔有些微热,嘴角却有了一丝笑意。
不管此次之行如何惹人神伤,至少还是成全了他们。
寂静,一片寂静。良久,传来的却是杜战沉重略带嘶哑的声音:“你们去汉宫到底是做什么?”
闻言,我有些冰冷,杜战阿杜战,此事于你心,比灵犀还重么?
灵犀显然也不曾预料杜战会问出这样的话,在他的语音断后许久没有反应。
灵犀会怎样答,我的身子有些躬了起来,凝神听着。
“啪”一声脆响,我一时愣住。
帘子被掀开,灵犀迈步上车,蹑住了手脚的蹲坐在我身旁。
我虽闭眼,却能感觉到她的身子颤颤的。
哭了么?我心尚会冰凉似水,更何况是她。
马车在沉寂许久后,缓慢启动,就像是人的叹息,沉重而漫长。
翌日清晨,我尽量忽视灵犀的沉痛,和杜战脸上的红肿。
看来灵犀用尽了浑身的气力,杜战也是一丝没有躲让,不然以灵犀的瘦弱怎么可能伤他如此之重。
是心底的愧疚么,昨日我不能看见他的神qíng,也许在灵犀掌掴那刹,他也是希望她这么做的。
如此一来气氛更加诡异,接下来的五日二人竟一言未发,无论是彼此,还是对我。
正因为如此,我却更加小心提防,少了灵犀牵扯他的心神,也许他下手会更加痛快些,夜里我几乎不睡,白日寻个间隙再做小憩。
夜里当我不睡时,我也能感觉到灵犀的辗转,qíng愈切,伤的愈深,我该以灵犀为鉴么?
急驰五日,终见巍峨的长安城,那日离去时为萧清漪撒落的清蒙细雨已经不见,而如今我以代国王后的身份,以我从未想过的方式重新踏入天阙。
车随人流慢慢进入城门,心却开始慢慢升起怯意。
当时只顾焦急,却根本忘记了最最重要的,凭什么认为太皇太后就会把锦墨jiāo给我?她不会给。
满腔的热qíng,在此刻消散得一gān二净。
错了,全错了。
我有些慌张,原本打定的主意似乎有些动摇,宫门在望,我何去何从。
杜战停住了马车,掀开帘子,回避着灵犀的目光。
红墙金瓦,熟悉而又陌生。不管如何,还是回来了。
低头顺着灵犀准备的小凳走下马车,目及之处,gān净平和。
两个月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亲人之间的厮杀,bī宫,两个月后却是如此不露痕迹,也许世间的事都该如此,过去了就当不曾发生,不必劳心劳力去寻就真相,毕竟那真相极其丑陋也会让人极其难堪。
灵犀向光华门的侍卫亮出腰牌,我低头,故作不见。
杜战于远处看着我们进入的身影,我回头,直直的看向他。
虽是一身便装,仍是飒慡英姿,器宇轩昂。
莞尔一笑,深深俯身一拜。
不管为何他没有动手,却给了我一次生路,也能让我尽力去就锦墨xing命,为此,他也该当这一拜。
杜战见此有些愕然,神qíng一变,目光也变得狐疑。
我巧笑,他还是误会了,拉过灵犀,一同走进宫门。
亥时,才入内宫,齐嬷嬷悄然带路,我第五次进入建章宫。
黑色的软罗纱幔,半舒半拢,模糊着人的视线。
chuáng榻上斜躺着cao纵大汉半世的太皇太后。
枯槁而苍白的面容,黯淡而无神的凤眸。
历尽沧桑的她,成就霸业的她,掌控宫闱的她,慈母心怀的她,已是弥留。
轻轻俯身下拜,再没以往的惶恐。
权利、地位,都是好东西,它们可以让一个卑微的小宫女变得无所畏惧,再也不怕突然而至的茶杯,再也不用为求生费尽心力。
齐嬷嬷缓慢走到凤凰榻旁,俯趴在太皇太后身边,低声说着。
那沉重的人儿,依旧没有声音,只有斯拉斯拉的呼吸声,刺耳难听。
我起身,无视齐嬷嬷警告的目光,一步步走到chuáng榻边。
那双微睁的双目比我想象的要有些jīng神,似乎因为见到了我,才变得烁跃。
她抬起手,唤齐嬷嬷将她扶起,深靠在榻边,又拉住我坐在榻边。
齐嬷嬷用茜红纽着翠叶的茶花碗服侍太皇太后喝了些茶,慢慢的再用枕头倚在她的身后。
近近的,我看着她。八年前,她还是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太后,如今浓重的宫粉已经无法掩盖面容上的沟壑,花白稀少的发散乱的披散在身后,苍老比寻常妇人更甚。
宫闱中取胜如何,朝堂上掌权又能如何,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青chūn易逝、红颜衰驰,耗尽心力到最后也只能早早归去。
“你来了。”此时的她已没那日的凌厉,慈笑着,如同看着远嫁回门的女儿。
我低头,笑着:“臣妾也是一时心急,未曾通禀就擅自回宫,太皇太后莫要怪罪。”
她摇头苦笑:“还说什么怪罪,能来看哀家,已是比许多人还qiáng些。”
齐嬷嬷在旁,目光撇过仍旧跪着的灵犀,一言不发。我终还是把她带来了,她无奈,却已是不能后悔。
“刘恒如何?”恍惚间,竟是母亲询问出嫁远方的女儿,关切得让人羞涩。
我有些懵然,绯红了面颊:“他很好,待臣妾也不错。”
“哦”她听到此处,急咳不已,齐嬷嬷上前拍抚她的后背,许久才缓和下来。
“不错已是幸事,你的命要好过哀家。”她笑着,深吸口气接着说:“当年哀家与高祖夫妇数载都没有过“不错”,他是潦倒落魄,哀家是待价而沽,①虽得成亲,却忙于并肩携手,没有过闺帏之乐,这点你qiáng过哀家,刘恒虽是年少,却是最知道疼人的时候。”
一番话说得我盈盈含笑,无法答话。
“此次来了,要待多久?”太皇太后起身,双目微赤,鼻音似有沉重。
心惊,轻笑着:“臣妾割舍不下孩子,明日就回。”
“既然进来了,就别出去了,在偏殿休息吧。”她阖上双眼就再不出声。
眼看她再无下文,我有些急切,起身陪着笑道:“行程急促,臣妾想去看看妹妹锦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