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辉煌宫城原本就是升平的故土,外来者如何抵得过她生于此长于此的自若从容?她们都是外来的侵略者,即便占领了大隋宫阙所有的宝物也无法抢夺她固有的太子妃威仪。
升平目光与李世民相接,瞬时避开,脚下步履越发沉稳,眼前有些昏花迫使她毫不犹豫的抓住面前伸来的修长手掌,似就此借力般登上与李世民平齐台阶。
两人刹那错身而过,升平身上熟悉的清香入得心肺,李世民的视线不自然的转向远处。
升平深深吸口气,向前躬身施礼:“臣妾杨鸾觐见太子殿下。”
“太子妃殿下请起。”醇厚的嗓音传入耳中,升平的手指也被太子反手抓在掌心。
升平抬眼与李建成对视。身高伟岸的他深眉长鬓,容貌肖似李世民,又不似李世民。眉眼较李世民更为秀气,也更为yīn柔。
李建成掠夺的视线在升平的绝世容颜上来回横扫,嘴角含着颇为满意的微笑。升平微微仰起头,对视他肆无忌惮的打量。
再躲不开命运如此,她必须要昂首前行才能学会坚qiáng。
杨广,永远是她心底翻不过的痛。
故国,永远是她心底所属的家园。
今日,她虽与仇人携手并肩一同眺望新建江山的壮美,来日,她必然会毫不留qíng亲手结束大唐命脉。
只等朝夕。
殿前文武臣官山呼万岁,原来新君已经将玉阶上所有人眼底的暗流瞧了去,他陡然从宝座上站起望着储君建成及升平,意气风发的端起在紫金镶翠的祷文诏书。
太子见状跪伏,升平在李建成身后随之,李世民则与他们二人在台阶另一端对跪。
大唐旗帜在昔日大隋宫阙殿前猎猎飘扬,李渊祷告天下的祷文有数十名司礼官吏一一传诵,使得皇宫内苑每一处都能听见新朝天子怜苍生之多艰,扛起天降大任迫不得已起兵勤王的经过。
升平双眼目视前方的玉石台阶,那缕暗暗灰白花纹,如同遮掩宫倾真相的谎言般越来越清晰。
祷文结束语是恭祝镇国太子妃与太子不日即将完婚,新朝与旧国的结合为满目疮痍的万里江山带来无限喜气。
身后再次响起三呼万岁的声响,四边守卫高举仪仗,雀跃之声几乎能震动百年宫殿,传入九霄云外。
鼓乐齐鸣,钟磬长响,庆祝礼成。升平微微抬眼眺望天下欢呼人群,恍然如梦。
隐忍多日的泪水猝不防滴落在面前长阶上,迅速隐入fèng隙再不见水意踪影。
升平抿紧双唇没有随任何人呼喊万岁,只是静静的俯在太子李建成身后,垂下头,犹如真的臣服。
唯独对面的同样跪拜的李世民清楚看见,她眼底的酸楚和绝决。
隋大业四年④五月,高祖登基,改国号为唐,年号武德,定都长安,废郡置州,统辖北部。晋长子建成为太子,隋镇国太子妃杨氏为太子妃。次子世民为秦王,四子元吉为齐王,追封早夭三子玄霸为卫怀王。⑤
①长安城:隋朝原名大兴城,唐更为现名。
②两仪殿:划分内外宫殿的标志物,多以皇帝上朝起居为主。
③甘露殿,内宫殿,用以妃嫔承幸皇帝,后改为皇后宫殿。
④武德元年实为大业十四年,为切合小说构架改变年代。
⑤玄霸,李渊三子,与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同父同母。年幼时聪慧,十六岁病逝。武德元年被追封卫怀王,葬于芷阳。后因避讳清朝康熙帝玄烨名改为李元霸。《隋唐演义》中他擅使双锤,因从小怕雷声,遇雷阵雨惊怒之下将双锤扔向空中,落下后将自己砸死。
静夜不眠为谁妆
李渊召集全国能工巧匠为东宫大婚进行修缮,此处是他登基后唯一残留南饰的宫殿,只求升平能随时在此处重温故国风qíng。
因为李渊保留大隋宫殿饰物也有谏官上疏议道: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妆扮,新朝登基之时遗留前朝饰物实为不祥,望请圣意三思。不料李渊仁厚回答:得恩永报,否则愧对前朝君王宽容相待之慈德。
为此,有心臣官将此对话传颂出去,天下百姓无不为之感慨:大唐圣明的开国君主果然与大隋耗资靡费修缮水渠的昏君炀帝有着天地差别。
殊不知这段典故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暗cháo涌动。
不能遗留前朝装饰,那么前朝太子妃也该除去,怎能容她做未来一国之母?
回答偿还报恩则表明立场,留下前朝太子妃实为来日得到更多民心所向。
好一群君臣父子,好一个宽厚仁德,满嘴堂皇的言论除了可笑还是可笑。
听得懂内里玄机的升平除了笑还是笑,根本做不得任何反抗。
升平未婚时仍未迁宫,整日居住小殿休养身上伤口。大婚之日在即,她却没有丝毫喜悦之qíng,终日凭窗眺望殿外云散云聚,神思不知飘向何处。
不知那些四处飘零的云朵可有一朵属于故去的他们。
驻足chuáng边的长乐轻轻开口:“太子妃殿下,拓跋郡主求见。”
升平被人打断神思不住皱眉,她无奈的扭过头,声音依旧虚弱:“她是来为姐姐报仇的吗?”
长乐yù言又止,憋了片刻还是说:“太子妃殿下,若是嫌她麻烦,不如奴婢立即去通知太子殿下来解决……”
“不必了,本宫正想要亲眼见识一下拓跋第一美女是什么模样。”升平昂首,淡然收回依依不舍的视线,伸出纤纤手指放入长乐掌心,像极了那日她将手jiāo给太子李建成。
如今才知彼时随意jiāo手,无辜如她已经铸成大错了。
李建成与元妻拓跋丽华成亲三载,夫妻相敬如宾倒生活也算和美。可李渊为邀买天下民心命李建成再娶升平太子妃,并直接赐封太子妃名号,下旨将拓跋丽华降为华良娣退居体顺堂,偏拓跋丽华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因不甘名分被羞rǔ竟当夜自尽身亡,想必拓跋丽华亲妹子看不过眼要上门来找祸首讨个公道。
升平披好锦瑟霓裳,让长乐将发髻随意垂耳边绾成,松松的别上一只金色步摇,羸弱无力的从纱帏后走出,再斜斜靠在芙蓉榻上略略带喘。
升平知道身qiáng体健的北族女子最厌恶什么,她身上所有的柔弱在那些女人眼中根本无力生育子嗣或驰骋良驹,若没有镇国太子妃的名衔,她甚至连寻觅夫婿也变得异常困难,更别说独霸一国太子。
只是今日的升平已不似当年柔弱彷徨,越是被人厌恶,她便想越想将此行径做大,她就是要变成一根吞不下呕不出的jī骨哽住所有人的喉咙,时时刻刻提醒她们,自己才是胜者。
拓跋丽容在登基大典已经与升平见过,如今再见又难免再次惊艳。虽此刻升平扮相虚,脸色惨白不见红晕,但眉眼间的顾盼风采根本无法遮掩。
拓跋丽容直直盯着升平许久,升平躲也不躲状似不以为意的反过身也打量她。
拓跋丽容号称是拓跋家族第一美女,肌肤微黑呈康健颜色,双唇略厚衬得眉目慡利,人往榻前一站如烈风袭来,观者心头也跟着一阵畅快。
据说当年李渊惊见此女容貌原本是想将她许配李建成,奈何两人年岁相差近十年之久,只得由长子李建成先娶拓跋丽华,再由次子李世民迎娶拓跋丽容。奈何李世民成年后常年在外南北征战,始终得不出空成亲,婚事也因此耽搁下来。此刻拓跋丽容身份双重,即是已亡故华良娣的妹子也是未来秦王妃。
两人对视僵持半晌,长乐在一旁低声提醒:“拓跋郡主丽容上前觐见!”
拓跋丽容自若俯身虚礼不曾下跪,独独等不及抬起身便厉声质问:“你可知为了你入宫,我姐姐被迫自尽?”
升平从容侧眼看沉不住气的拓跋丽容,嘴角噙着冷笑笑:“那又如何?”
“如今举国上下皆知东宫太子殿下不日大婚,今天丽容特地过来拜见,就是想看看亡国太子妃究竟有何皇室风范能让太子殿下降原配封号另娶。”拓跋丽容虽然嘴上客套,但目光犀利,毫不懂得避讳躲让。
拓跋丽华之事也是由长乐跟升平说起过,升平讶异事态复杂时也因此预料自己在新朝后宫的未来日子注定难过。
大隋仍在时,独孤皇后在后宫叱咤风云掌控全局仰仗的不过是娘家独孤氏掌握的天下兵马。如今,升平失掉国家仰仗只能卑微入宫,身后更无任何娘家权利庇佑的她只能任由六宫妃嫔欺rǔ。
又一个轮回。
独孤皇后若在世,定不会想到自己女儿需要从其他妃嫔手下忍受她曾施加给其他妃嫔的屈rǔ,更不会料到自己宠爱有加的女儿必须苟延残喘从这些人□爬过。
升平垂首,不禁莞尔。
“若拓跋郡主对皇上所降旨意不满可去朝堂。若对太子殿下停妻再聘不满可去东宫。若对本宫毫不知qíng而不满……”升平顿住,抬头看了看拓跋丽容,冷笑:“大可停留此处继续发些牢骚,只是每日申时太子殿下会来小殿探视本宫,郡主若不介意可以小留片刻,一同与本宫和太子殿下用膳如何?”
拓跋丽容听出升平话中讥讽怒容满面,原本攥紧的拳头握了又放,“你倒是日日享有太子殿下宠爱,谁来可怜我已经故去的姐姐?”
升平被拓跋丽容诘问的心悸只是面容仍无表qíng:“令姐亡故,皇上业已颁旨将其追封为贤妃,殡葬日后入帝陵,又准郡主你可以随意行走宫中,许世袭罔替亲王头衔给令弟,再加封三千户与拓跋家族。若这般郡主还不甘可以再与皇上讨取,此番来找本宫,一没有封号,二没有赏赐,实属无用。”
拓跋丽容气的恼怒瞪升平一眼,咬牙切齿道:“你!”
升平别开双眼,冷冷婉拒:“拓跋郡主请回吧,本宫要休息了。”
拓跋丽容骄纵惯了忍不得气,蓦然上前,扬手一掌掴在升平脸上。北族女子天生力壮,双臂更是经常拉弓she箭孔武有劲,如此一掌结结实实扇在升平脸颊上,顿时觉得腮上火辣辣炙热,嘴中喷出一股血腥,眼前昏花成片。
长乐见状大为惊吓立即扑上前挡在升平身上,对拓跋丽容怒叱:“拓跋郡主自重!我家太子妃殿下是太子妃,岂容你在此处撒野!”
不提位份还罢,一提及此事拓跋丽容更是抑制不住心中气恼,冷冷睨了升平,再伸手掴一掌。
这次升平倒是镇定自若了些,勉qiáng恢复神智的她立即向前闪身,奈何长乐挡在身前不得还手只好先避开脸颊受创。
这一掌正抽在耳侧,原本佩戴的金镶翠的耳珰被带飞甩出去,耳珰打在墙壁上发出清脆响声,耳珰上的翡翠应声碎裂散落墙角。
拓跋丽容还想上前再补上一掌,身后已有随身宫人暗自将她衣袖拉住,拓跋丽容忿然回头,那宫人怯懦道:“郡主,太子殿下即将莅临……”
一句话让拓跋丽华原本还要扬起的手掌徐徐放下,不过她倒是不觉自己举止失态语调冷冷道:“贱人!我不怕你去皇上面前哭诉。我早知道你们南人最擅长背后搞鬼,想说什么随便!”
升平含住嘴中血腥一动不动俯在chuáng榻,柔弱的似无还手之力,只能吁吁带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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