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微臣觉得,此几件事不宜糙率,一动而牵扯众多所以更应多多考证。”房公房玄龄向来为人做事颇为严谨,他捋毕下颌长须后,与其他四位朝臣抱拳:“若各位依旧争执不下,房某只好先行告退,待皇后娘娘考证许可后方能入宫与各位臣兄商议。”
房玄龄说罢掀长袍yù往殿门走去,又被褚遂良拦住了去路,褚遂良斜眼瞥了一下长孙无忌,示意房玄龄此时此刻出言应小心谨慎,一旦惹怒长孙兄妹对房玄龄并无一点好处。房玄龄不以为然的向长孙无忌方向哼了哼,对中书令褚遂良的告诫不以为然。
房玄龄的准备离去迫使大殿里立刻陷入僵持,顿时安静起来,仿佛落下根针也能听得仔细声响。
长孙无垢见这样紧张时刻人也有些局促,她思量半晌才欠身对下方几臣坦言道:“各位臣公,本宫不擅处理朝事,如此大事本宫自然无法一身定夺。但本宫觉得,此三件乃事关重大之举,必须谨慎行事才可以,不妨各位臣公先撰写行事对策,再由本宫细细品读各位臣公政谏的各种利弊,如何?”
长孙无忌闻言,自然对妹妹胆小言微觉得颇有些失望。但也确实目前再无他法,他只能上前一步站在长孙无垢面前,为其他几人做出表率:“臣愿听皇后娘娘的。”
其余几人长孙无忌率先做了表率也犹豫片刻后纷纷应承。
长孙无垢见他们暂停争辩心中巨石顿时落地,先愧疚笑笑:“那只有烦劳各位臣公回去书写疏议,本宫在此代皇上谢礼了。”
几人见长孙皇后颇为客套忙不迭推让,叩谢,随即各自告辞离去。
待到两仪殿殿门关合,长孙无垢才失态的跌坐在凤藻案后,守谨忙将瞿凤长锋的披麾给她笼在肩头。长孙无垢怔怔片刻,无声叹息,“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朝,他们明日上朝递上疏议,本宫又该怎么处理才算妥当?”
守谨蹩眉想了想:“且听尚书大人的就是,他是皇后娘娘的亲兄长,定能为娘娘思虑周全。”
长孙无垢摇摇头,长吁:“正因为他是本宫的嫡亲兄长,他的疏议更不能轻易采纳。一来,他擅用兵而非治国,疏议未必针对顽结奏效,二来,他人见本宫采用外戚疏议必然内心不服。若本宫一意孤行定会招致群臣不满,届时他们奏报皇上说我们兄妹趁皇上远征之际擅逞朝堂,本宫将百口莫辩。”
守谨闻言也只能缄默,不知该如何建议才好,倒是长孙无垢此时绝望般忽然幽幽开口:“也许,本宫是该找个可以商量的人了。”
长孙无垢下朝后身着朝装,发鬓顶戴瑰丽凤冠,一件也不曾褪卸,径直携守谨乘凤辇赶奔栖凤宫。
那日长孙无垢劝说升平迁宫,升平并没有拒绝,翌日便与宫人内侍前往栖凤宫居住。长孙无垢知道并非是元妃自己愿意去栖凤宫居住,元妃此举只是不想皇上刚刚离开便与身为皇后的自己jiāo恶罢了。
元妃为人极其善避针锋相对时刻,虽与她相处时略显孤傲,却总能悄然化解两人之间的对立胶着。单是此举,已胜她太多。
长孙无垢想起这个qiáng劲敌手不由叹息,下凤辇后由守谨搀扶迈上台阶。栖凤宫宫人见她们进门yù入内禀告,被长孙无垢拦住,她与守谨主仆二人悄无声息的掀开暖帘走入殿门,缓步绕过芙蓉锦屏与百合檀香炉,昂首直见升平正与同欢两人对面对绣一副双面丝屏。
看清门口来人,家常衣着的升平徐徐起身,也不曾给皇后深深施礼,只是淡淡问询问:“不知皇后娘娘来栖凤宫有何要事?”
长孙无垢心中有求于她,也不与她寒暄客套,径直走过去,款款落坐在升平座位,同欢此时早已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与升平,升平亦款款坐下。
升平与长孙无垢两人四目相峙,隔一扇薄若蝉翼的绣屏将对方神色纳入眼底,似能看清,又略有模糊,仿佛不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升平随意拾起同欢放下的绣针沿着先前未完工处又穿过去,对面长孙无垢被升平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愣,随即明了,将自己厚重的朝服袍袖轻挽,亦伸手拈住绣针拽出,轻捋了捋针尾彩色丝线,又按照升平残留的针脚送过去。
两人你来我往穿针引线,也不多说话语,偏是身边守谨和同欢各自脸色紧绷如临大敌一般。
绣了一会儿,似被冻住了手脚,升平回身淡淡吩咐同欢:“手冷,去取手炉给本宫。”她回头望望绣屏另一端的长孙无垢,又道:“为皇后娘娘取那个珈蓝的手炉。”
长孙无垢抬头,也对守谨低声吩咐道:“你去与她一同取吧。”
守谨同欢两人领命离去,大殿上只剩下升平与长孙无垢二人,长孙无垢目视绣屏后端坐的艳丽女子,心中揣测该如何开口才不至唐突莽撞。
升平接过绣针又开始穿线,似是无意般问:“皇后娘娘不是无事可做才到栖凤殿与本宫同绣女红吧?”说罢,聪睿目光透过屏风递过来,bī得长孙无垢登时脱口而出:“是,本宫是来求元妃帮忙的。”
升平手上动作没有停止,长孙无垢贸然说出自己想法后心中恼恨也只能埋头继续,两人又是绣挑拈揉良久,升平才又随口道:“臣妾心中既无雄才伟略,也不擅调兵遣将,能帮得皇后娘娘什么忙?”
长孙无垢被升平反问,更显局促不安:“元妃自谦了,本宫只是觉得朝事紧急并非自己一人可为,本宫当初未入宫之前也只是在秦王府过问家事,不擅打理朝政。元妃自是不同的,从小生长于朝堂上必然通晓治国良策。本宫希望元妃能助本宫一臂之力,也是……为千里之外的皇上解忧。”
升平沉吟不语,只低头认真绣弄,长孙无垢见升平没有立即应答,也只得接过针线,偏心中烦躁针脚也乱,三下五下总走不好线,将针握在指尖不再动了,咬住嘴唇平静心态。
升平在绣屏对面静静等待,长孙无垢渐渐平息心中焦急后才又将针平稳送于升平方向,“目前有三件大事急着要办,一,南方冰雨,百姓谣言损伤圣德。二,huáng河大堤崩裂,恐会罹难百姓。三,新罗借兵十万,迟些会被百济,高丽吞噬,危急大唐边境。”
“冰雨之灾,实属天祸,灾民腹中无粮必然容易心起怨怼。皇后娘娘命人送粮给南方六郡解决他们的口腹温饱,必然不会有人随谣言揭竿而起反抗朝廷。”升平拈线将针递回,又道:“huáng河冻裂两堤仍有三个月时间可以修补,此事需要缓议,由能工巧匠群商议对策,再寻工役修缮,许以重薪必然工期加速,三月汛涝时定能安然度过。”
长孙无垢默然听着,手中细细抿了抿斑斓丝线,缄默不语。升平见她神色平静,又继续说:“至于第三件事,新罗与大唐向来一衣带水互为友邦,若被其他两国兼并对大唐来说必然有害无益,届时再派兵前往已救火不及,所以应该立即抽调京都兵马十万借给新罗,而后再由南方兵将调配回京护卫。”
手中针尖在丝屏前猛地顿住,忽然丝屏晕染一滴血红过去,长孙无垢连忙将指尖放入嘴中狠狠咬下,一点点抿去只见鲜血才能平复自己心中复杂的滋味。
长孙无垢生长在戎马世家,父母早亡少有爱抚,自幼又与兄长相依为命。随长孙无忌功爵晋升她亦从人人鄙夷的戎马寒门步入士族华庭,虽xingqíng为内外臣属所颂美,却仍以不能弥补未从稚年随家人开阔眼界的终生遗憾。
出身已经注定无力改变,正如升平融于骨子的高贵桀骜以及惯于睥睨朝事的从容神态,她永远学不来,也难以学会。
长孙无垢按住受伤手指,垂低时间有些默然。
升平在绣屏对面神qíng淡淡:“看来,皇后娘娘今日cao劳过度了,不妨先命人携同回宫休憩?毕竟明朝仍需皇后娘娘定夺的朝事还有几件。”
提及朝堂,长孙无垢眼中涌起诸多无奈:“若是能不去朝堂受那煎熬,本宫也是愿意的。”
绣屏被升平翻手扣下,将收针线入奁盒,无谓笑笑:“其实皇后娘娘对朝事心中早有算计,之所以来找臣妾询问,只不过是想寻个赞同罢了。”
长孙无垢霍然抬起头,但见升平似笑非笑的绝美双眼正望着自己:“其实皇后娘娘不必担心认同兄长的建议会惹人非议,正所谓举贤不避亲,想必皇后娘娘也知道这个粗浅的道理。”
被猜中心事的长孙无垢再心留在栖凤殿,她朝升平勉qiáng微笑,“元妃果然心事通透,能揣摩人心。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必在此置喙什么了。”说罢旋即整理好裙装步出大殿。
原本躲在偏殿避讳两人密谈的守谨和同欢见状慌忙走出,守谨立即追上长孙无垢,同欢则将升平面前的绣屏拿起来端量:“看来皇后娘娘并不擅长绣工,阵脚乱的厉害。”
升平含笑,端起绣案旁的茶盏抿了些:“并非是她不擅长,只是,她太过在意朝堂的认可,反而无心细微琐事了。”
“元妃娘娘,绣品染血了怎么办?”同欢觉得这件双面绣屏是她与升平绣了三个月的结果,如今被血染了实在万分可惜,她以纤细的手指不舍的抚摸染血处,有些烦恼。
“扔掉。”升平对身外之物向来不觉得惋惜,她将茶盏放置绣案,随即又对后殿道:“魏公,本宫已经应你所求,你以什么来谢本宫?”
魏征闻言立即恭恭敬敬由后殿转出,身边还跟随着顽皮世事不知的杨侑。杨侑见太傅与姑母鞠躬施礼以示感谢,他也依葫芦画瓢做了样子,一大一小的两人个人向升平拱手抱拳,像刻了模子拓出来的父子般可笑。
升平见状欣然,会心微笑:“侑儿过来。”侑儿得到姑母的赦令,立即像顽猴般扑上去,一个用力过猛险些将升平撞倒在地,同欢啊的一声,连忙扶住升平背后险些跌落的茶盏。
姑侄俩乐了一阵子,魏征端端正正伫立远处,见元妃和代王嬉闹欢快不禁扬起嘴角。
“魏公,其实你大可不必借用本宫之口来达成目的。皇后她心中早有盘算,只是不肯授他人把柄才对长孙无忌的建议视而不见的。”升平搂住侑儿,缓缓抬头望了一眼魏征。“她更偏向你心中所想的解决办法。”
每次与升平对视魏征总觉得自己心中起伏不定,再难淡定从容对答,他捋了胡须刻意转移自己的视线望向殿门敛住心神:“只是臣未料元妃娘娘肯不计前嫌与皇后共商国事。”
侑儿见两人深聊不理睬自己摇晃着升平胳臂,升平腾出手与他玩耍,对魏征淡淡一笑:“皇后与本宫原本就没什么间隙,何来不计前嫌?”
魏征惊讶回首望向升平,察觉升平正坦然与自己对视,察觉自己失礼冒犯立即垂下视线:“方才是臣失言了。其实尉迟公与长孙无忌素来不和,即便明知长孙无忌此次的疏议有理也不肯采纳。臣使此手段只是希望国事能妥善速决而已,并非有意专逞。”
“同欢,赐座,烹茶与魏公品尝。”升平态度依旧从容,不曾责怪魏征什么。同欢在远处为魏征搬过坐榻,魏征向升平拱手施礼还谢掀袍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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