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居_亦舒【完结】(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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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子不语,眼睛斜斜看着适才那洋女,只见她蹒跚地离去,脚有残疾?不是,有一只鞋子缺了跟。

    李蓉点点头,“出去兜生意了。”

    半晌石子问:“不是要买礼物吗?”

    “不知挑什么才好。”

    “买一磅绒线替他织件毛衣背心。”

    李蓉大喜,“太好了,既有心思又不花费,”随即颓然,“糟!我不会打毛衣。”

    石子笑,“你到底算不算上海人?”

    “你教我。”

    “没问题,我们到二楼去挑绒线。”

    可是那洋女一拐一拐的脚步像烙印似刻在她脑海中。

    所以李蓉要结婚,漫长艰辛的生活道路,有个伴侣依傍,到底胜过孤苦一人。

    李蓉完全正确。

    与她分手,石子到大学去注册新学年。

    碰到同学,互相招呼,她的心qíng又渐渐转佳。

    最后一年,学生已在绸缪出路,石子拿着一杯咖啡,听同学们发表意见。

    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是最静的一个。

    “我是决定一毕业就到东南亚发展,我姐姐毕业已有两年,一直在洛逊街当售货员,卖完首饰卖皮鞋,成何体统嘛。”

    “你家在香港,当然可以回去,羡煞旁人。”

    “我得住祖父家。”

    “替我们也想想办法。”

    “先得学几句广东话。”

    “不是说学好普通话才要紧吗?”

    “为什么叫蒲东话?”

    “不,普通话,普通:一般、平凡。”

    “是另外一种方言吗?”

    石子却不想回去,人各有志。

    “光是去旅行也是好的,东方风光一向为我所喜。”

    “唉,最后一年了,终于挨到毕业,像做梦一样。”

    “不算是噩梦。”

    “那自然,这可能是我们一生中最好的几年。”

    可是石子太过bī切想毕业,急于要达到她的目的,她根本来不及享受学生生活。

    为着担心下学期学费,头发已经白了。

    同学们话题又回到钱眼里去:“听说香港的薪水高至百万一年亦很普通,这是真的吗?”

    “那岂非接近二十万加币。”

    “好买一层公寓了。”

    “哗,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都值得,做两三年即可退休。”

    石子忽然笑出声来。

    一百年前,中国沿海各省的壮丁听到金山的薪酬也必定如此向往吧,故此纷纷落船下海到西方世界来筑铁路掘金矿。

    一百年后,风水轮流转,真正猜不到。

    听到讪笑声,同学们齐齐看牢石子,“石子有何高见?”

    石子立刻噤声。

    同学们对这相貌秀丽、读书用功的同学极有好感,可惜一直以来,她有点拒人千里以外,从不与他们主动jiāo往。

    今日忽然笑了,笑什么?

    “对,石子,笑什么?”

    石子叹口气,不得不答:“我听说香港一间小小公寓月租也得五六千加币。”

    众人缄默。

    “全世界都越来越贵。”

    “家父说早二十多三十年至贵至好的桑那诗区洋房才三万元一间。”

    大家都笑了,年轻的生命并无yīn霾,所有困难凭意志力均可克服,毫无疑问。

    饭堂窗前一列玫瑰丛仍然吐露着芬芳,不知道谁开口说:“夏日最后的玫瑰。”

    有人接上去:“我们最后一个暑假。”

    然后散了会。

    “来,石子,载你一程。”

    “不,我乘公路车即可。”

    “上车来好不好,别再客气了。”

    石子也觉得自己太过见外,上了同学的车子,直达市中心。

    读完这一年,大功告成,以后要在江湖相见。

    石子觉得应该置几罐啤酒招呼客人,不不,不一定是为了欧阳乃忠,她随即又向自己承认,好好好,确是为了欧阳。

    酒铺外总有印第安人留恋,伸出手,“小姐,赏杯咖啡”,石子想说:可是,你并不想喝咖啡,她当然不敢那么幽默,并且也不敢当众打开银包,低头疾走。

    捧着酒,匆匆忙忙返回公寓。

    中国人将天地万物分作yīn阳两面真是大智慧,这个风光明媚的花园城市,当然有它yīn暗一面。

    石子有时会觉得孤寂袭人,对前途一点把握也无,心底有最黑暗恐惧,所以她不介意忙碌工作,赶赶赶,挥着汗,不理其他。

    她抓起手袋出门去。

    刚掩上门,电话铃响了,她又开门进去,拿起听筒,对方却是搭错线,石子十分失望。

    这时忽然有人推开大门,原来匆忙间石子竟粗心得忘记关门,吓得一颗心几乎自胸中跃出。

    幸亏门外只是对户那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小姐。

    “在家吗,借点糖。”

    “请进来。”

    那女孩看见石子神色有异,“你不舒服?”

    “不,没事,请坐。”

    “没上班吗?”

    “我当夜更。”

    石子到厨房取糖给她,见那女孩率直,便说:“你不是香港人吧?”

    “不,我是新加坡籍。”

    “星洲是好地方呀,为何离乡别井?”

    芳邻一怔,“咦,我趁年轻,到处体验生活,去年在伦敦住了半年。”

    石子颔首,是,有家可归在外国住叫体验生活,无家可归便叫流落异乡。

    “我叫陈晓新,你来自中国?”

    “看得出来?”石子反问。

    “皮肤白皙得像高加索人,当然来自上海或苏州。”

    “已经晒黑许多。”石子笑。

    “对,今晚有派对,你可要来?”

    石子说:“我要开工。”

    “不好意思,我忘了。”

    石子答:“没问题。”

    邻居走了,石子坐下来,心静得多,对欧阳乃忠是太紧张了,她必须放松。

    也许对方也在做心理jiāo战,可需每天见面,抑或电话问候?石子微微笑。

    回到福临门,见老板伙计都坐在一起像在开会。

    “石子来了,别漏了她一份。”

    “又有什么大事?”

    “区姑娘要退休结婚去,福临门得易主了。”

    世事永远不会太太平平的过,总有蹊跷,必有波折,偏偏石子,不,人人都最怕无常,石子不由得托住腮发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区姑娘清清喉咙,“家庭是女人一生最重要——”

    “得了,”有人打断她,“你是决定上岸晒太阳去了,不必多讲!”

    石子这时帮着老板娘,“自由世界,自由选择,她爱关门即可关门。”

    老陈沉吟,“各位稍安毋躁,区姑娘自会发放遣散费,我倒想把铺子顶下来做。”

    众大喜,“老陈你真有此意?”

    “那我们原班人马照做好了。”

    那老陈笑道:“不过有言在先,我生xing刻薄,比不得区姑娘慷慨。”

    石子第一个笑说:“不妨不妨,我们太了解清楚你的脾气,做生不如做熟,快去办手续好了。”

    老陈问:“各位可愿凑份子。”

    石子摊摊手,“我的节蓄都投资给卑诗大学当学费了。”

    众人立即议论纷纷。

    区姑娘悄悄站起来走到另一角去。

    石子过去含笑说:“恭喜你。”

    她笑笑,十分沧桑,“前途未卜。”

    石子很有把握,“你是一个优秀管理人才,你会得成功。”

    区姑娘失笑,“做家庭主妇还需要才华吗?”

    “嘿,做主妇无论在管理时间、人事、金钱上,都非要有三两度散手不可,否则吃不消兜着走。”

    “你呢,石子,你心头眼角那么高——”

    石子给她接上去:“是要吃苦的,嗳,我不是不知道。”

    “那就好。”

    石子低下头不语。

    “婚后我们会撤到维多利亚住。”

    啊,那是真打算不问世事了。

    “决定得那么快,你们有点意外吧?”

    “对于喜事,只有欢欣,没有突兀。”

    “石子,一班伙计之中,我最关心你。”

    “我知道,区姑娘,谢谢你。”

    忽然之间,众伙计像是达成了协议,轰然大笑,并且有人到酒吧后取出酒来庆祝。

    区姑娘惆怅地说:“看,谁没有谁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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