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霆琛浓眉拧住,声音立即肃冷:“拒绝。”
他的目光坚定不容置疑,但她叹口气转过身:“若能和杜家合作,我们家还能有机会挽救一败涂地的局面。”
周霆琛目光直bī住毓婉的,语声里尽是yīn沉:“他们用这个bī你?”似有将杜家铲平的架势。
毓婉摇摇头,“倒也没说什么bī不bī的话,只是有些事总要想些办法才能解决,我想过了,如果能做间画廊给家里解决些寻常花销,再由我父亲过去的同僚学生资助做些其他营生,也不会真落得窘困地步。”
周霆琛微微一笑:“画廊?”语气上扬,似足了嘲笑。
毓婉以为他在嘲弄自己,有些尴尬:“我手中盘算了有三万寿礼,拿这些钱来做个为同学做媒介的画廊也算充裕,只是要在租界开才好,我对那里并不熟悉,上次见得你与法租界似乎有些jiāoqíng……”见周霆琛还在笑,眼角细细的纹路也都是笑开了的,她负气抬起手将他双眼遮住,才有勇气将自己酝酿已久的计划讲下去:“不要笑,我可是准备认真付房租的,你帮我寻个能做画廊的地址就好,其他都由我来,租金我是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
周霆琛宽大的手掌用力搂住毓婉肩头,将她按在自己胸口,她哪里受得这个,忙心惊ròu跳的躲开了,对他炙热的目光期期艾艾的问一声:“到底许不许我?”
他柔声道:“若你只是想做家画廊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我明日就去办。若你想凭此维持家计为你父母解忧,我不许。”
毓婉以为他还在气恼自己父母行事势力,急着向他解释:“我父母惯是旧朝廷的做派,有些事并非与你刻意为难,你信不得他们,还信不得我么?”
昏huáng的路灯灯光映照在毓婉认真的小脸上,周霆琛被逗得扑哧笑出来,抬起食指刮了她的鼻尖:“急什么?听我说完,我想说……”
她被他缓慢的语气吸引住,不觉中了圈套,跟着呆呆的问“说什么?”
“我想说,我的女人无需为家计cao心。”他笑着吻住了她的唇。
*************************
记者手记:
佟老太太醒来后,我们一直在忙碌去往上海的一切事宜。
由于她身体状况极其糟糕,随时都有可能再次陷入昏迷,我与她的家人担心她承受不了长途跋涉,买了一个车厢六张卧铺由佟老太太孙子重孙子一路同行,还联系了两名医护人员一同前往,以防佟老太太沿路需要抢救。
火车2550次需十二个小时才能到达北京,我们一行人在北京休养时日后,再搭乘1461次前往上海。沿途近两千公里,也是佟老太太当年离开家的距离,是她用一生眺望的距离。
此次行程所发生的一切费用由她并不富裕的孙子全部承担下来,这个憨厚的中年男人颤抖着手指摸着奶奶的白发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少年时一次误报志愿害得奶奶受尽折磨,他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知详细根由。奶奶为了隐瞒事qíng经过,减轻他心中负疚,命他的父亲不许对孩子吐露关于自己挨批斗的一个字。所以,杜志刚只是知道奶奶因为历史原因被关押,却从不知所谓的历史原因竟是这些……
有时,人生会因为我们偶尔一次冲动被扭转,结局远非我们所能想象。
佟老太太,亦是如此。
画廊的事有了周家协助,进展异常顺利。
在法租界最繁华热闹的地段,毓婉与同学进行了画廊开业剪彩。毓婉当即成为同学勇于先进,冲破世家规矩礼教的典范,为示支持,纷纷拿出自己最引以为豪的画作在此寄卖,并声称愿无条件长期签约下去。周霆琛邀请了多家报社的记者端了相机不住的拍摄,毓婉手拿剪刀迎上他赞许的目光,羞涩的低下头抿嘴一笑,剪刀合并,彩带应力落地。
此事并没有得到毓婉父亲的赞同,他甚至为了阻拦女儿抛头露面开办画廊,不惜以断绝父女关系为要挟,颇为守旧的那氏对女儿出门做生意并不全然反对,只因她知道佟家若再没有人站出来张罗,怕是支撑不了几日了。
“婉儿这孩子的xing子若能锻炼锻炼也是好事吗,来日做了当家主母,也不至于落得像我这般越过越落魄的地步。”那氏拿了印有毓婉开业照片的报纸,将花镜取下,从容应答丈夫的分开。
“她这般小小年纪就喜欢抛头露面,还有哪家肯让她去做当家主母哟?”说到气愤处,佟鸿仕跺脚叹气,“你也不管管她,学画也好,读书也罢,总不至于去租界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这下可好,婉儿原本就已有不佳的名声在外,如此一来,怕是更有人等着看我们佟家的笑话!”
佟鸿仕口中所说的看笑话的人,是杜瑞达。
杜瑞达早餐时先习惯读报,看遍了大大小小的报纸才肯伸手吃容妈妈亲自准备的早餐。多年来已是习惯。因此杜家人常先吃饭,单独为杜瑞达留出一份来,待他读报完毕再来用餐。
今日是个例外,他拿着报纸面带赞许的笑容快步走到餐厅,见花枝蔓萝下两位夫人长子长媳都在用餐,并不见杜允唐踪迹,原本绽在面颊的笑容顿时落下来,“允唐呢?”
“我在这儿,父亲。”楼梯上走下懒洋洋的杜允唐,身穿西裤马甲,手勾着西装搭在肩头,慵懒的靠在楼梯上:“父亲找我有事?”
见他这般纨绔模样,杜瑞达心中又是气又是恨,将报纸摔在餐桌上指了允唐的鼻子斥责道:“有你这样的纨绔子,杜家就是纵有万千家蓄也早晚被败光的!”
姨太太翠琳抿嘴一笑,睇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又正了面孔:“老爷,不要生气了,允威昨日又成功谈下一笔与英国人合作开纱厂的生意,也算是咱们杜家的大喜事了。”
杜凌氏面色一沉,当即将银拍在桌上:“此事麻烦颇多,允威又有自己的生意要做,正好可以让允唐来接手。”
美龄哪里放得过这样的大好时机,起身为父子俩打了圆场:“二弟近来也是太忙了,所以才睡晚了些。那纱厂的事jiāo给我和允威就好,待二弟忙完了自己的事,再从长计议学做些生意也不迟。”
杜瑞达狠狠的盯了杜允威满不在乎的脸庞,以手指砰砰点了点桌上的报纸道:“你瞧瞧人家佟家的女儿,还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儿家,也懂得为家里分忧自己创办画廊,我们家家业如此,原本不指望你们开疆辟业,只求能守住这份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竟也是不能。”
杜允唐顺着楼梯慢慢走下,走到餐桌前拿了报纸,照片中毓婉正抬起头对镜头之外的人露出灿烂笑颜,凭借佟家如今势力怎么可能会在法租界最繁华之处开办画廊,此事必然由他人协助完成。这个他人,定是站在记者身边的周霆琛。
杜允唐脸色yīn冷,将报纸甩在桌上:“这样女人谁敢娶,居然抛头露面跑去做生意。”
杜瑞达恨铁不成钢的叹口气:“我倒是宁愿有这样敢于走出家门败坏门风的女儿,也不愿有你这样困守产业眼高手低的不孝子!”
杜凌氏见状连忙起身拦住丈夫:“行了,总是看见他就骂,他还乐意回这个家?允唐,吃早餐。容妈,你再准备一份二少爷的早餐。”
容妈答应,刚回身,杜瑞达冷笑:“把我那份给他吧,见了他,我便是想吃也没了胃口!你且惯着吧,早晚都有应验的一天!”
杜凌氏心中忿忿,为了不给对面的翠琳看出端倪,只是拉着儿子的手坐下吃早餐。杜瑞达愤然离去,允威见状立即起身向杜凌氏和自己母亲告之已经用完早餐,随即追了父亲而去。
杜凌氏狠狠挖了允威背影一眼,又看了看报纸上佟毓婉的笑容,神色更重了些。
*************************
忙碌一整日,连口茶也来不及喝,生意竟是出奇的好,没到中午,竟有了百余块的进账。毓婉托前来送画寄卖的同学为自己向教员请假,决定先忙过这段再回学校复课,那同学自然愿意,应承下摆手与她告别。
同学前脚刚走,黎雪梅后脚跟到,越发消瘦的她睁着眼睛摩挲了漂亮的门脸,掀开门口垂下的吊兰风铃对内里的毓婉轻轻一笑:“可真是个能人,说做,还真做起来了。”
毓婉许久不曾见到雪梅,见她分外高兴,连忙跑过来拉着手:“快进来,我去了你家几次想要探望,都说你回老家去了,病可好些了?”
雪梅尴尬笑了笑,并没回答,只是走到门口支起的画板前看了看,两只并无生气的眼眸忽然闪了一丝渴望,似乎又想到什么,随即黯淡了下去,她拿起画笔在调色板上蘸了些油彩,幽幽的叹息:“我都好久没有拿画笔了。”
毓婉静静陪在雪梅身后,“那你再试试。这是我今早画的,没没上色。”
雪梅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将画笔搁回去,木然摇头笑笑:“如今,想画也画不出。”她比了下心口位置,“这里乱了。”
毓婉发觉雪梅异样,正想劝慰,门铃一响又有两位高大的洋人夫妇进门挑画,她歉疚的朝雪梅笑笑,随即去迎客,详尽为那对夫妇讲解完,回头再望,不知何时大门敞开雪梅已没了踪迹,门口的风铃正在迎风起舞,她走过去想探身子看看雪梅究竟去了哪里,刚走到近前,风铃应风坠地,啪的一下子砸在地上。
她心惊了片刻,弯腰想捡起风铃,面前已有人先了一步,他俯下身捡起风铃迎上她受惊吓的表qíng,qíng不自禁先笑了:“吓到了?”
毓婉也是笑了:“突然掉下来的,也不知怎么了。”
周霆琛伸直手臂拎起风铃,将上面的绑绳扯了扯:“再去寻些绳来,我帮你重新弄好。”
毓婉嗯了一声拿来剪刀和绳子,周霆琛将绳子剪断,绑好,拴在风铃上,她怕有声响,两只手并拢端着风铃底端,他踮起脚系好风铃,她被迫无限靠近他的胸口,淡淡清新的烟糙气息混合着连日来念念不忘的味道冲进她的呼吸,心立即怦怦乱跳起来。
周霆琛并未察觉毓婉脸颊的绯红,将风铃系好,毓婉将手心放开,整个人愣愣的站在他的一方天地里,地上,他的yīn影抱住了她,似紧密不肯分的两个人。
如何不肯分,如何不能分,他到底怎样想,思及这些没有来的烦乱。
他低下头正看见她眉目拧在一起,笑问:“在想什么?”
毓婉险些脱口而出,幸好及时收住了嘴,摇头不说,周霆琛见她如此也不追究,命门外守着的大头和小胖往画廊里搬了些箱子。箱子打开,各个是罕见的西洋花糙。毓婉背靠在大门上,欣然看了这些话,无意中抬头才发现,自己画廊外街面上站了十几个人,面目凶恶,大约都是周霆琛的手下,除了小胖大头忙前忙后帮忙搬东西,其余人,她如果不无意中望见,便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存在。
她深深吸口气,回头笑:“来我这里还带着人?”
周霆琛并不在意,随口回答:“没有,一会儿要去办事。”
毓婉心中一沉,帮忙收拾花糙的手指停了停。她从那次周霆琛在周家与记者对峙可以看出,帮派里的所谓办事多是打打杀杀的买卖。如今周霆琛身为大少爷自然不必亲自动手,但刀剑无眼,谁知哪日命断他人刀尖。一直以来,她并不想去深思他所作的行业,可这一天总需来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