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鸿仕瘫坐在太师椅上,那氏仿佛已经明白什么,疲倦的转回身对佟鸿仕苦笑:“想来婉儿也是没办法了。”
入冬的上空气海湿冷入骨,天yīn沉沉的压在佟苑门口,零星滴落几滴小雨。冰冷的空气吸一口进了腔子,连带得心都能冷透大半,佟家门口停下几辆车,车门打开,为首的人居然是周鸣昌,他的身后则是若gān与佟家有债务的债主们。
佟福见状心已知不好,将所有人迎入花厅,再通知佟鸿仕和那氏见客,那氏进入花厅看见周鸣昌人已有些厌烦,转身准备离开,周鸣昌神色从容上前挡住两人去路:“佟兄,佟夫人,别来无恙?”
“我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比不上周家涉及产业广泛,周老爷不仅与沈督军做了朋友,还与黎家一同经营码头生意,怕是半个上海滩都要归周老爷所有了。”见不能拒而不见,那氏冷冷的回答,由素兮搀扶着坐下不住的喘气。
佟鸿仕即便心中烦躁,也要勉qiáng卖周鸣昌一个面子,“周兄,请坐,不知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周鸣昌笑着拍拍椅背,“倒也没什么正经事,只是听说佟苑要卖,来看看。”
那氏猛地站起身,声音骤然提高几个声调:“谁说佟苑要送人?这是佟家产业,没有万不得已绝不可能去卖。”连日生病,她的身体已经孱弱至极,但还坚持着对周鸣昌抬起头:“周老爷莫要说笑,便是周老爷想给这份钱钱,我们也不卖的。”
周鸣昌呵呵一笑:“是吗?我可是把这些都收回来了。”说罢,将手中的一叠纸摊在那氏面前,每一张落款都加盖了佟鸿仕的印章,“一共是三十三万元。”
那氏抓过这些凭证盯着周鸣昌身后的一gān熟悉面孔,声音仿佛是从齿fèng间迸出的:“你们!你们怎么能将债务转给他?”
那些佟家远方亲友们自觉理亏畏畏缩缩的向后躲了躲,偶尔有两人胆大上前昂首:“佟太太,我们也是bī不得已,大家都知道杜家远达纱厂着火,又倒了厂子,他们救不了你,你又拿什么还我们?压给周老板好歹也能将那些损失弥补些。“
那氏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颊,冷冷的仿佛能将人冰住般,这些贪得蝇头小利的人被她的目光bī住不自觉闪躲,气得那氏全身不住的颤抖:“你们为什么不肯再宽限我们几日,婉儿既然答应我们了,总会想出办法的!”
周鸣昌耸肩,将手中烟斗点燃哈哈大笑:“佟小姐,不,杜二少奶奶自身难保,如何还顾得了佟家?”
那氏压不甘示弱回敬周鸣昌:“莫非周老爷现在就能顾得了自己了?听说码头被沈督军占用,你跟在黎家身后没得到什么便宜。”
周鸣昌皮笑ròu不笑的盯住那氏:“那又如何,今天佟苑我是买定了!”
佟鸿仕愤然拍桌起身:“你仗着帮派的势头qiáng压他人,眼中还有王法吗?”
周鸣昌不yīn不阳的怪声笑道:“王法?老子就是王法!还有,别把你女儿说的有多高贵似的……”他从怀里抽出一块喜帕:“结婚当天还与我儿子勾勾搭搭,若不是怜悯她痴心一片,我儿子早就将她那些丑事说给大家听了。”
“笑话,是你儿子先来佟苑抢亲的,我与老爷从不肯同意!”那氏冷笑:“你们这样的市井出身,妄图高攀我们家,做梦!”
“杜二少奶奶可不嫌弃我们家出身低贱,婚后还常与我儿子见面,给杜家二少爷戴绿帽子,杜家这次临阵反悔肯定也是因为发现了什么端倪!”周鸣昌悠悠一笑,将那块喜帕掷在那氏脚边:“来,大家看看,这可是你们世家教出来的好女儿!”
那氏从未被人如此当面羞rǔ,这样的言语钻入耳朵,仿佛连同祖上所有的荣耀都被抹杀了,她厌恶的瞪着周鸣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不气愤周鸣昌的粗鲁,他本就是个地痞流氓,穿得衣冠楚楚仍是学不会礼义廉耻,没什么好指责的。她气的是毓婉,自己用心教导这么多年的女儿,居然甘心一辈子顶着污秽过日子,只因为失心给了不该给的人,就不再知道羞耻二字如何书写了。这样下去,未来的道路又怎能顺畅?思及至此,更多的眼泪流淌下来,整个人如筛糠般颤抖。
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憋住哭泣,勉qiáng让自己冷静下来,抬起头对周鸣昌道冷笑:“周鸣昌,我告诉你,你倘若真敢收佟苑,我就敢一把火点了佟苑,烧成灰烬也绝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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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一早被美龄拖到黎家做客,说是雪梅回娘家开了宴会。因想到这几日就是欠款到期时,毓婉在宴会上始终闷闷不乐的,任凭美龄如何开解也是无用。
黎绍峰端了酒杯走过来,朝毓婉和大姐微微一笑:“杜二少奶奶愁什么?怎么不见允唐陪你一起来?”
“他还在忙其他事,晚些时候会过来,雪梅呢?”毓婉抬头,避开黎绍峰探究的目光。不知为何,毓婉对黎绍峰总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感受,他注视她的眼神实在太复杂,根本豪不掩饰他在探查她背后隐私的用意。
美龄笑笑:“他们如今可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允唐连蔡园那里都不去了。”
黎绍峰挑了挑眉:“哦?那可真是好。”又抬手指了指:“雪梅还在换衣裳,晚一点,沈督军也会来。”
听得沈之沛也会来,毓婉心中又起了厌恶,表面上仍维持笑容:“雪梅回娘家,沈督军也来,果然恩爱的令人羡慕。”黎绍峰对毓婉的评价只是笑,抬手抿了一口水晶高脚杯里的酡红葡萄酒,“你和允唐的恩爱,也令人羡慕,听说,他要做父亲了?”
这一句,毓婉倒是听出了真真切切的酸味,她蹩眉,还没开口面前已经走来雪梅,今天她穿了孔雀蓝是压花缎旗袍,旗袍似乎并不合身,空dàngdàng的随着步子前后直晃,毓婉连忙站起身:“快一年没见了,你过的怎么样?”
雪梅没说话,只是偷偷瞥了眼坐在一旁闷头喝酒的大哥,凄然一笑:“还不错,之沛很疼我。”
这样的事如果是从前的雪梅讲出来,定不是这样的语气。毓婉点点头,yù拉着雪梅去另一边,回头先与黎绍峰笑道:“我们先说些姐妹体己的话儿。”
美龄笑笑,扭去一旁跳舞,黎绍峰则暗暗注视毓婉和雪梅的行动,视线并未离开。
毓婉暗中较劲拉了雪梅向一旁走去,身后听得品酒的黎绍峰低沉的叮嘱:“雪梅,二少奶奶可是你的老同学,听说又怀了身孕,你可挑些开心的说。”
雪梅身子一震,动作细微却正被毓婉看出,毓婉连忙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悄悄问:“可是在督军府受了委屈了?”
雪梅摇摇头,含满泪水的双眼始终闪躲毓婉的bī视:“能受什么委屈呢,能救黎家生意,又不愁吃喝用度,这样的日子,旁人想寻也寻不来的。”毓婉屏息听她继续说下去:“大哥总让我惜福,说是……这事就算jiāo给二姐,二姐也做不来的。”
“可是,你为什么看起来不快乐?”毓婉心中有些不妙预感,将雪梅袖子向上撸起,雪梅不住挣扎不肯给看,毓婉怕伤了自己的肚子只能放弃,其实也不必再看了,单是露出的手腕已经是青紫成片,伤痕赫然明显了。
雪梅呐呐:“我不怪别的,这是我赢得的报应。毓婉,我想好久了,一直想对你说,那时你误会周少爷和周家姨太太约会的事,是你喝醉后对我说的,我告诉了我大哥,我以为没什么,可是没想到他想害你,你要小心他。”
毓婉有些听不懂了,“他为什么想害我?如果上次我坐牢是他害的,不也害到了周家?”
提起这些事,雪梅似乎难以开口,拉住毓婉央求道:“求求你,别问了,只管听我的,你,周少爷,佟家,周家,最后都是他的对手。他早晚是要将你们都害掉的。”
毓婉隐约已经感觉到雪梅急急的是想说什么了,她回想先前那些经过,一样一样从眼前过滤似乎每一样都有黎绍峰的身影。如果说,他从一开始就在设计她和周霆琛的感qíng,那么,连同杜允唐也被设计进去了。
不,也许杜允唐的入局是他不曾设想过的。别说是黎绍峰,连同毓婉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杜允唐对自己的态度前后转变得如此之快,若要qiáng加个理由,也许,是想让她爱上他,再做报复,这样报复的更痛快些吧。
毓婉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仿佛一股感应牵绊了她,整个人虚软的站不住脚,额头上也细密的渗出汗珠。
正想与雪梅先说告辞,忽然杜家的下人从外跑进来,慌慌张张的神色,凌乱的步子,毓婉心砰的停住,听得那下人说:“二少奶奶,先回去吧,佟家出事了。”
毓婉乘车赶到佟苑,苑内苑外已经围满了围观的人,下人们见她匆匆来了连忙迎到内庭,花厅正中已经瘫坐在太师椅上的佟鸿仕无力回天的见到女儿,狠狠拍了大腿,哎呀一句叹息:“你怎么才来?”
见状她三步两步跑上去,花厅里已不见母亲,那些还在围观的债主们与周鸣昌一同堵住一侧抱着双臂瞧着热闹,毓婉当下沉下心,落下脸回望周鸣昌:“周老爷来我们佟家是做生意,还是探亲友?”
周鸣昌冷笑,满不在乎的说:“我是来催债的,怎么你公公不肯帮你们还钱么?”
毓婉看看他身后噪杂的债主们多是些熟悉的面孔,不觉皱眉,整个人绷直了身子走过去,“我以为是为了什么,不过是这些事,今日我刚刚从黎家晚宴回来,不曾随身带上汇丰的支票,周老爷若有耐心,可等改日再来拿,今日就先打道回府吧。”
周鸣昌一直在笑,那笑容分明是不相信毓婉,直指她在撒谎:“如今海防吃紧,工人罢工,远达纱厂着火,杜家实业究竟到了什么样子,大家心里有数,生意场上来往多年,谁还不知道谁家的底细呢?杜二少奶奶,你也别当着咱们唱空城计了,今天不给钱,我是不会走的。”
见他如此无赖,毓婉也确实没了办法,想扭身低头进内看看母亲,反被一gān债主拦住,为首一人正是远方的伯父,仗着自己年岁大辈分高,捋着胡子说:“侄女,你这样走了,谁来还债?你可不能学那些没孝心的女子,丢下你父亲母亲自己在杜家躲起来享福阿!”
一句话说得毓婉脸色涨红,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嘴角含着冷意:“若不是敬你是我伯伯,今日这话我定要你当中道歉!”
“呵,呵,你拿什么让我道歉?凭佟苑上的瓦片么?”那老者围着毓婉不让入内,毓婉左右腾挪也进不去内宅,双方纠缠许久,她急了,恨不能推开这些人冲进去看母亲,周鸣昌以眼神示意手下围过去,无论毓婉从人群的哪里钻出去,都有膀大腰圆的男子挡在面前。
毓婉见状停住脚步,返回身盯住周鸣昌,,周鸣昌并不做声,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拿着烟吸了两口,从鼻子里喷出烟雾。
就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阵嘈杂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朗声冷笑:“听说今日有人催我岳父还债,我来看看,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堵在佟家门口,不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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