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忽然想到什么,扶起我,说,凉儿,下个月父皇的生辰,你预备送什么啊?
我讨巧道,整个天下都是父皇的,女儿还能送什么呢?父皇开怀大笑,拍拍我的头道,你这古灵jīng怪的丫头,到时就给朕跳支舞吧,好让天下人都知道朕有个多么美貌伶俐的女儿。朕到时让霍无雪给你奏乐。
霍无雪。乍从父皇口中听到这名字,我不由一愣,脱口问道,父皇,谁是霍无雪?
父皇微微一笑,道,花凉你在这玉华宫待太久了。霍无雪是黎国来的琴师,以琴声和美貌名扬天下。据说他的音律可以穿透人心最柔软的地方。朕曾邀他来宫里长驻,可他竟托词过惯了闲散生活,婉言谢绝了。
父亲一向高傲,能让他看在眼里的人并不多。我想到司马净那时魔障般痴迷的眼神,心想这人究竟有怎样的魔力,能让所有人都为他倾倒。
落英如雪的午后,我在花园里独自起舞,轻纱掩肩,盘一个jīng巧的飞鸿髻。这种舞据说是我的母后年轻时所创,极尽曼妙,映着桃花飞絮舞起更是动人,世人称之为惊鸿舞。我不知道当时母亲创出此舞是缘自何事,可是如今我苦练惊鸿舞,为的只是在父皇的生辰上讨他开心罢了。在这寂寂深宫,皇子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在朝中博出一席之地,其他公主也都有母妃可以仰赖,而我,却只有父皇的宠爱可以依靠罢了。
坊间流传这样一句话,“见过霍无雪,方知何为一曲骊歌上九天”。我想,要是此人真有如此琴艺,那么到时必能为我的舞锦上添花。一支舞毕,我用帕子擦擦额头的薄汗,却忽然听到零星的掌声。
我抬头,透过雪般飘落的桃花瓣,正对上那双沉寂漆黑又诱人的眼眸。正是我那日在司马净家所见到的男子。他斜倚着朱红的廊柱,一袭白衣胜雪,衣袂翩然。乌黑的长发反衬着素白的花瓣,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长风掠过,满园花树摇曳的沙沙声,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竟如九天嫡仙误入凡尘。
我不由看得惊住,手一松,帕子便被风卷过去,竟飘飘然飞到他那里。那人扬手一接,便将它握在手中,贴在脸颊深深嗅了嗅,神qíng轻佻,扬唇笑道,好香。
我脸一红,哪受过这样的轻侮,一眼瞪过去,极力压着局促,说,你可知道这玉华宫,寻常男子误闯进来是要杀头的?
他却满不在意地四下看看,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说,除了你,这玉华宫也没什么好看。
我此时未穿外衣,只有一件轻薄纱衣,又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只觉脸颊如火烧。不愿再多làng费唇舌,转身就走。
他笑吟吟地跟过来,说,玉华公主,你这帕子不要了么?
我回头,他离得我很近,身上有陌生的男子气息,我窘得大怒,伸手就去抢他手里的帕子,他却像戏弄小猫一样侧身躲过。池边的糙皮腻滑,我身体便失去了平衡,重重朝池塘的方向跌去。他伸手揽住我,双唇在我耳边呼出温热的气息,说,花凉,你脾气也太大了些。
我被他抱在怀里,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沸腾,心怦怦跳着,我奋力挣扎,冷哼了一声道,你放开我!
哪知,他却真的放开了我。他一松手,我就直直跌到池塘里,溅了一头一脸的水,这是我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这样láng狈。
那人摆弄着我的帕子,幽幽在岸上看着我,绿糙如茵中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声音却和善得令人发指,他说,你等等啊,我待会儿找人来救你。
然后他就在我不知是羞是怒的注视下,施施然走出了我的视线。
悲欢离合总无qíng,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那日我受了轻薄,换了衣服去找父皇撒娇,其实心底却未真的动怒,他手掌抚在我腰际的热度,让我一想起就面若桃花。走近父皇的寝宫,却听见一阵凄迷的笛声,幽咽婉转,跌宕回旋又唯美动人。
我认得这曲子,是那首《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qíng,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曲子不长,却仿佛概括了一生的沧桑。隔着大正宫的层层帷帐,我看见父皇被触动了的苍老的脸。一曲歌毕,余音绕梁,父皇喃喃地重复着,悲欢离合总无qíng,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说这话的时候,他手里握着一支珠钗,那是母后的遗物。
chuī笛的人背对着我,是心思通透的男子。他安慰父皇,淡淡说,皇上不必遗憾,她会知道您的怀念的。
父皇长叹一声,道,总是失去了才知怀念,她不会原谅我的。眼角忽然瞥见我,愣了一下,说,花凉,怎么不进来?朕来给你引荐,这位就是霍无雪,不仅琴音绝世,笛声也令人肠断呢。
手握银笛的男子缓缓回过头来,一袭白衣胜雪,美貌之下双目却透着丝丝邪气,正是方才在花园里轻薄我的那个人。其实我也早该猜到了,除了他,又有谁能在玉华宫出入无禁。我喃喃地重复他的名字,霍无雪。
我望着他,心qíng未曾平静。他的笛声,分明如涓涓细流,又莫名让我想起曾在钱塘观cháo的qíng景,天翻地覆万马奔腾之后,心中有莫名的悲伤。霍无雪走近我,他的神色与当初的轻佻不同,儒雅中透着温柔,他说玉华公主,皇上生辰那日,你希望我用哪支曲子来配你的惊鸿舞?
我笑了,瞥他一眼又迅速将眼眸转向别处,媚眼如丝,其实我是多么喜欢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感觉,我说,你是琴师,你来做主便是。
那日父皇寿宴,沧国大帝的诞辰,自是举国同庆,八方来贺。在纷涌的达官贵人的里面,我只看见繁花深处抚琴的霍无雪。
方知何为一曲骊歌上九天。
他弹《梅花引》,本是一首伤感的曲子,可是此时听来却哀而不伤。我穿粉红描金凤凰纱,随着音律翩然起舞,衣袖挥舞间,我的眼睛只看得到他。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huáng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一支舞毕。一曲梵音也缓缓落幕,四下寂静无声,空了良久,才发出阵阵惊叹的欢呼。父皇龙颜大悦,捋着胡子说,无雪,朕有赏赐给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站在那里,幽幽望着霍无雪,我在想他那样的人不会把金银珠宝放在眼里,那么他会要什么呢?一把绝世的好琴,一首遗世的乐谱,还是……
“臣想要皇上最珍爱的东西,您肯给吗?”半晌,霍无雪悠悠地说,“臣只想要花凉。从此琴瑟相御,莫不静好。”
我重重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感觉有什么在我胸膛里灼烧,这是我十几年来从未感受过的意想不到的欢欣。
父皇也是一愣。在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良久,父皇看我一眼,忽然笑了,他说,“好一句‘琴瑟相御,莫不静好’,自古才子美人,佳偶天成,朕就成全你们。”
我知道,父皇是在我的眼底,看到了我对霍无雪灼热的期盼。玉华公主被赐婚,众人纷纷起立,拍掌恭贺,所有人都在惊叹,好一对佳偶天成。
可是我却在全世界的幸福忽然降临的时候,想起方才霍无雪手中婉转的琴声。
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为何我却在他的眉宇间,看到一丝难以掩饰的哀愁?
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成婚的第二天,我去找司马净。盛夏之时的洛园,百花开得尽了,反倒有种穷途末路的滋味。司马净一身素净的衣衫,没有上妆,一双眼睛淡淡地望着我。
我想开口,可是我有一瞬间的尴尬,因为她曾经为之甘愿赴死的男人,现在成了我的丈夫。司马净却仿佛看出我的心思,她握了握我的手,说,花凉,恭喜你。
我抬头,说,司马净,你不怪我,是不是因为,你知道霍无雪并非真的爱我?
司马净微微一怔,她说花凉,你不像是这么不自信的女子。
我摇摇头,说,关于霍无雪,你还知道些什么?你所说的他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司马净看了我很久很久,眼中满是真挚,她说,霍无雪那样的男人,多得一天,也都是恩赐。不要计较这么多,你不会快乐的。
司马净的手很凉,可是她的话打动了我。是的,追究得越多,我越可能不快乐。与其这样,不如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玉华宫里,我亲自为他下厨。宫里新运来的鲈鱼、竹笋都被我拿到小厨房,手忙脚乱地切啊剁啊,脸上却始终带着满足的笑容。等到霍无雪回来,终于勉qiáng有四菜一汤可以给他品尝。我系着围裙乐颠颠地给他端去,一脸希冀的神色。
霍无雪看见我这样子,不由笑了,说,君子远庖厨,公主更是如此。你看你……他伸手为我抹去不小心蹭在脸上的汤料。
我坐下来,咬了咬唇,脸红道,为你洗手做羹汤,一点都不觉得累呢。
霍无雪直直看我片刻,笑容缓缓沉寂下去,伸手夹给我一块炒笋,似是在极力掩饰某种起伏,他说,你也吃吧。
良久,他又说,父皇赐我十万兵符,命我回黎国平乱。
我的心缓缓凉了,我低头握着筷子,胸口竟微微刺痛起来。其实我早该知道,这个男人,不是一支舞、一餐饭可以留下来的,他的心不在我这里,他要走,谁也拦不住。
昨日离开洛园的时候,我对司马净说,有些事,不是你不说,我便不知道。但我还是要感激你,是你提醒了我,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珍惜。
司马净似乎是没想到,她说,花凉,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说,霍无雪聪明绝顶。或许最初我在洛园救了你,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是为了让我记住他的名字。呵,玉华公主聪明一世,其实一样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那样的男人……我又怎能不心甘qíng愿呢。
其实要查他也并不难。黎国是南方的一个小国,去年被胡人围攻,都城仗着天险,一直与敌军对峙着,二皇子霍无雪逃出来向别国求援,目光自然便落在沧国身上。可我父亲并非一个仁善的帝王,他断不会无缘无故地出兵援手。所以,霍无雪便娶了他最心爱的女儿。
我不知道这一切对我来说究竟是幸或不幸,我只是好害怕,害怕他离开我的那一天。我问司马净,我说我只问你一句,你所说的他心里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相传霍无雪的未婚妻是黎国最美的女子沈云昔,这可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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