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萧正林推门走进来,朝她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我的脸,复又面向伊藤和美,说:“这女人嘴很严,什么都不肯说。有qíng报显示,‘huáng昏’受了伤,现在正躲藏在静安寺附近的一栋宅子里,我准备亲自带人去围捕他。”然后他朝我点点头,示意我可以翻译了。
伊藤和美却扬手止住我,朝萧正林笑了笑,表qíng看起来很是温婉,用略显生硬的中文说:“萧君的话我听得懂。我们一起去静安寺吧,派人封锁水陆空三条线,让他cha翅也难飞!”
我微微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女人一直在扮猪吃老虎,分明就能听得懂中文,连“cha翅难飞”这样四个字的词语都会用,之前还一直等着我翻译。敢qíng我要是稍有不甚,糊弄一下她,说不定她二话不说就会把我给炒了。炒了还算好的,不杀就不错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只听伊藤和美压低了声音,又说:“萧君,回想起半年前与你在南京共事的日子,真的令我毕生难忘。”
我眉头一跳,心想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把头垂得更低,装作注意力完全放在纸面上的样子,握着笔胡乱涂写着。
我下意识地乱写乱画,记事本上纷乱的钢笔画中,一个名字渐露雏形,我看清这几个字,心中陡然一惊,抬头见无人注意,急忙撕了这页纸揣到口袋里,呼吸兀自起伏不定。
这时伊藤和美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留在这里看着她,别让她死了。”说完便跟萧正林一起走出了审讯室。
我点点头,看着眼前被打得面目全非又奄奄一息的女子,心中不忍。心想伊藤和美方才嘱咐我的不是“别让她跑了”,而是“别让她死了”,可见她所受的伤有多重了。
这时黑暗中有个女声弱弱地响起:“你……能不能帮我?”
我微微一怔,叹了一声,说:“这里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我没本事放你出去的。”
代号“红日”的女子苦笑一声,声音里无限凄凉,说:“我伤成这样,早已没想过能活着出去。我希望你能帮我给他带个口信,也算是了却我死前的一桩心愿。”
我心里展开短暂的拉锯战,很快就有了结果,我说:“不行。帮了你,日本人不会放过我。”
说完这话我自己也稍微觉得有点憋屈,胆小怕事没气节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吧。国难当头,这时候怎么能只顾自己?可是我一早就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侵略者一定会被赶出去,我作为一个远离历史舞台的小市民,现在只不过在敷衍他们,指望着可以平安无事地度过这段黑暗的日子。
她忽然笑了,说:“其实‘huáng昏’跟我说起过你的。中田大佐的翻译官,曾经救过他一命。我本以为,你跟其他汉jian,是会有些不同的。”
汉jian。虽然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但是这个称呼还是刺痛了我。脑海中浮现起那个服务生英挺清俊的脸孔,以及他原本对准了我终究又移开了的枪口。这时只听“红日”又说:“放出去的消息是假的,‘huáng昏’现在根本不在静安寺。他在码头,等着我跟他会合。”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我们说好的,做完手上的任务就一起回重庆。哪知我会被抓住,他见不到我,也不会独自离开的。八号码头离静安寺不远,日本人迟早会找到他。”
她忽然痛哭起来,一脸的血泪混在一起,方才那么残忍的酷刑她都挺过来了,现在却哭得好像世界末日,喃喃地说:“打从进入军统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没资格动凡心的。不但害了自己,也会连累别人啊!”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我说。终于忍不住伸出援手,虽然我知道从此在前方等待我的将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黑暗之路。
她愣住片刻,似是不敢相信,半晌才冷静而迅速地说:“你去八号码头,跟‘huáng昏’说,‘红日’被捕,路不安全,暂勿回重庆。敌方拟在上海建立特务机构,名为76号,首脑名单隐藏在一幅清明上河图里,现在‘麒麟’手上,拿到即按图杀之。另,‘麒麟’已深入敌方内部,切勿自相残杀,万事小心。”
日落的江边,水面上飘着薄薄的雾气,太阳被乌云遮住了光彩,淡淡地挂在天边。这是一个yīn霾的huáng昏,上海风格各异的建筑掩映在落日暗淡的光线里,就连平日里最繁华的法租界此刻也是寂静无声。
一个身穿黑色长呢子大衣的男人伫立在江边。头上扣着一顶时下绅士很流行戴的黑色礼帽,将双眼掩盖在帽檐下的yīn影里。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缓缓走上前去,说:“喂,你还记得我吧?”
他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我,微微一怔。我想对他礼貌一笑,可是因为太过紧张,怎么笑也笑不出来,左右看看,上前一步,将“红日”要我转达的话一字不差地对他说了。他眼神中出现短暂的慌乱,想必是在担心那个叫“红日”的女人吧。这时大桥下传来油轮汽笛的鸣响,他的目光投向我身后,忽然拉起我的手疾步往对面方向走去。
我知是出了状况,一时也不敢出声,只是跟着他快步走着,这时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和一个生硬的男声:“站住!”
我们哪里肯站住,反而越走越快。钻进附近的一个小弄堂里,“huáng昏”拉着我跑起来,一边跑一边问:“她伤得很重吧?日本人bī供的手段,我是见识过的。”他声音里有恍惚的凄哀,一阵晚风chuī过,我眉心一凉,忍不住安慰道:“她还活着。你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这时,前方路口忽然闪出一个人来,身穿灰色长衫,就是方才那队人,举枪指住我们,说:“你们是什么人?他妈的怎么越叫越走?有可疑!跟老子回宪兵队去!”
“huáng昏”朝他笑笑,说:“这位大哥,你一定是误会了,我跟我妻子着急回家带孩子,才没听到你叫我们。”说着他暗中捏了捏我的手,我忙附和说:“是啊,长官。孩子刚满月,我跟我丈夫着急回去。”话一出口,我的脸货真价实地红了起来,“huáng昏”看我一眼,瞳人里划过一丝温暖的神色。”
那男人斜嘴笑笑,没有说话。“huáng昏”从怀中掏出一沓钞票,塞进他口袋里,说:“长官,行个方便。我们夫妻两个都在南京路的洋行上班,有家有业的,还能做什么坏事不成?”
宪兵队的人经常在街上以巡查为借口讹诈钱财,这种事qíng我也早有耳闻,却是第一次碰上,并且是跟一个货真价实的特务在一起。那人收了银子,自然不再发难,说:“很快要宵禁了,没事别在街上晃!”说着转身yù走,整个人却忽然僵在了路口。
我松了一口气,刚要拉着“huáng昏”往另一个方向走,目光却跃过那个宪兵的肩膀,看到了萧正林微蹙的眉眼。
远方洋楼上的几处灯火隐约闪烁着,在宵禁到来之前,更显得四下寂静无声。萧正林的身影有些模糊,瞳人里闪烁出的光却是清晰的,他分明就看到了我。在我与一个军统特务牵手的时候。
黑暗中,他端详我片刻,训斥那个宪兵说:“当街gān这种勾当,不怕伊藤少佐知道了剥你的皮!”
萧大队长,对,对不起!”那人吓得慌乱不已,掏出口袋里“huáng昏”给他的那沓钞票,说,“小的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萧正林伸手接过那沓钞票,看也没看他一眼,目光划过我的脸落在“huáng昏”身上,说:“还好我们在搜查的特务是个单身男子,否则你给放过去了,死十次也担当不起!”
那人吓得噤若寒蝉,连声认错。萧正林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我眼睛里,一瞬间似有无限深意,说:“还不快走!”
“huáng昏”瞥他一眼,拉着我转身而去。此时宵禁已经开始,他带着我转过几条小路,钻到小码头旁停靠的一艘木制乌篷船里。
三、{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
小船把他们带到一所小屋里,小屋盖在水塘边,cháo气很重,这里是军统特务的联络站,同时也是一处藏身之所,“huáng昏”对来这里的路线驾轻就熟,此时天刚蒙蒙亮,我们在附近渔民家里吃过早饭,两个人一夜未眠,此刻却也都全无睡意。
闭塞的小渔村,天亮的仿佛都比市区要早,举目望去,长河落日圆,墟里上孤烟。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和衣上chuáng躺着,整个人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半点儿力气都没有。“你呢?”我反问他。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他用陈述的语气说,转过头来看我,英挺的脸上略有憔悴之色。
我黯然一笑,“事已至此,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想让我怎么样你就直说吧。”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说,“联络站的人说,明天正午十二点,‘麒麟’会亲自把隐藏在清明上河图里的名单送过来。你帮我接收,然后jiāo给重庆的人。”
这么重要的事他会让我来做,倒是让我始料未及。我问,“那你呢?你去做什么?”
“我知道,‘红日’撑不了多久。无论如何,我要去见她最后一面。”他这话听起来有些孩子气,语气却是无比笃定的,窗外寒气bī人,他说,“也许,还会送她一程。”
不知道什么时候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huáng昏”已经不在我身边。窗外日光明亮,我掏出怀表看了看,竟然正好十二点。急忙翻身跳下chuáng,心中默背着“huáng昏”jiāo给我的与“麒麟”相认的暗号。这时门忽然被撞开,我一个趔趄,整个人跌到茶几上,还未来得及站稳,抬头只见伊藤和美带着一队人冲进来,她用枪指着我的头,用日语说:“穆珊你这个jian人,竟然给guomindang办事!中田大佐就是你串谋军统特务害死的吧!”
我扬了扬嘴角,用日语回答她,说:“中田不死,你怎么上位?说起来你该好好感谢我才是。”
伊藤和美飞快地给了我一耳光,温婉的脸上气得有些痉挛,说,“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我们刚端了军统的一个联络站,‘麒麟’那条线已经败露,你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她用冰冷的枪口抵住我的太阳xué,说,“告诉我‘huáng昏’在哪里,我给你留一个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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