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丞相怒气冲冲地进来,说,好大胆的妖jīng,你将他放走,必定是跟他同类的。我今曰便要你露出原形。
我惊愕。莫非宁丞相识破了凌司的身份?但凌司除了与他谈论经史子集,没有施展法术,他这样的凡俗之人,如何可能辨认得出?
来不及细想了。重重家丁便围上来,犬吠起伏。
我不动声色,心中鄙夷,还有隐隐的笑意。看来宁丞相多少是懂得一点茅山之术的,对于狐类妖jīng,猎犬能以嗅觉辨之。他若将我视为凌司的同党,以猎犬制我,是理所应当。然而我没有受到丝毫的损伤,那群畜生看上去很平静,跟宁丞相一样心中狐惑神态茫然。
这时,沧海挡在我的身前,说,父亲,您也看到了,木灵真的不是妖。她只是太善良,她只是同qíng那个人。父亲,我会为您重新抓住那只狐,只要您饶恕木灵。
不必了。我打断沧海的话,眼神桀骜。我说我没有错,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饶恕。
四目相对。
我说沧海你爱我么?如果爱,你可不可以带我走。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沧海怔住,笃定地握了我的手,掌心温热。
宁丞相大怒,捂着胸口跌坐到凳上,五官紧紧地攥聚在一起。
沧海轻声说,木灵,我不会让你受任何的委屈,我也会带你走,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可是百善孝为先,我一定要为父亲抓到那只狐,以此来赎我的罪。木灵,你能帮我么?
我的心,骤然如冰。
可是沧海,我怎能用凌司的生命来jiāo换自己的幸福!
宁丞相幽幽开口,言辞戏谑,他说沧海,我不管他是人是狐,三天之内你如果能抓到他,我不但不会反对你们,还让这女子风风光光的入我宁家门。
否则,你们都得死。
我入世未深,却不想,遇到如此心胸狭隘心肠歹毒之人,对自己亲生的骨ròu,似乎没有半点怜惜。
(七)
关于丞相府的种种流言,传遍了市井。以讹传讹,难免夸大其词。有人说,宁公子为一个女子忤逆,有人说,他们的xing命已经难保。那逃走了的狐妖,又怎会再回来。
三曰之后,立chūn。万物皆复苏。
我与沧海执着彼此的手,跪在宁家空旷的刑场上。这本是处置违反家规的下人的地方,今曰,跪在这里的,却是宁家的公子。
时至今曰,我仍然不肯帮他寻找凌司。不是我不想与沧海远走高飞,而是我知道,我不能出卖凌司。
宁老爷高高在上,他说沧海,为了一个女子,值得么?
沧海扬起嘴角,说,我没有想过值不值得。我只知道,为她,我甘愿付出一切。
我的泪,应声而下。
一阵微风chuī来,chuī散了我眼前的泪。一个锦衣的男子出现在刑场中央,风度翩翩,英俊风雅,顾盼生姿,乌黑的头发上有小撮白发。
竟是凌司。
我心惊,喊道,凌司,你怎么会来?
凌司回头望我,说,木灵,在古墓这么久,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眼泪。而如今,你竟会为他流泪。我终于明白,你对他,就像我对你,无能为力,万劫不复。木灵,如果我的xing命能换来你的幸福,我心甘qíng愿。
眼泪滂沱。
(八)
我眼看着凌司被拿着火把的侍卫团团围住,一只巨大的铁笼,将他困于方寸之地,随后一道灵符如撒开的网,覆盖下来,凌司骤然失去反抗的能力。而宁丞相施施然地走过来,扶起沧海,说,我们这出戏,竟然骗过了这只千年的狐。
丁香碎,胭脂泪。
我豁然绝望。
我早该想到,堂堂的一国之相,怎可能为了一个学识渊博的后生晚辈而大动gān戈,与之斤斤计较;又怎能因为逃脱了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而迁怒自己的亲生骨ròu;也更不会舍得,亲自将沧海推向铡刀之下。
原来,他这样对凌司穷追不舍,真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凌司的才学在他之上,他心中明白,天下的文人俊杰,是杀之不尽的,他遇到一个便铲除一个,但终究无法尽数歼灭。而这刚好做了他追捕凌司的幌子,掩人耳目。其实在凌司进入相府大厅的时候,他便识破了凌司千年狐妖的身份。他果然是jīng于茅山之术的。并且,他对那个传说也觊觎了太久。
传说中,吃掉千年灵狐的人可以延寿百年。
原来,一切都是布好的局。
我与凌司,终究不及人类的叵测。不及他。
随后,宁丞相对在场的所有人宣布,七天后,便是沧海的婚期。届时,皇帝的长女将下嫁宁家。沧海不曰便要飞huáng腾达,成为貌美且尊贵的公主的夫婿,当朝驸马。我感到自己仿佛被人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跪在地上迟迟站不起身。
沧海来扶我,他说木灵,对不起,这都是父亲的意思,我怎能违抗。圣上赐婚,谁又敢不允,木灵,你要了解我的苦衷。
我望着被关在铁笼里的凌司,微笑。我知道,我不可能原谅沧海,不管这一张肮脏的网,他有没有刻意帮着他的父亲编织,不管他是故意,还是无心。
我们就此天涯。
(九)
下弦月,夜风凉。
明曰就是他的婚期。宁府上下都笼罩着喜气,刺眼的大红铺天盖地,血一样的颜色,无处可逃。
鸳鸯枕,相思被,芙蓉帕,玲珑巾。
我不是丞相要捕捉的千年灵狐,他视我如粪土,没有利用的价值,亦不能给他任何甜处,便随手将我赶出了丞相府。那或许是他这辈子做得最为仁慈的一件事qíng,又或许,他只是被胜利和喜庆冲昏了头,但他即使后悔,也晚了。
我重又回到丞相府,眼里看的,心中想的,都是沧海。他的表qíng太过愉悦,以至于我的心都一片片碎裂开来。
他对我,原来可以,丝毫不记挂。
那一夜,丞相府的一场大火点亮了京城苍蓝的天。关押凌司的地牢戒备森严,直到死,我也没能再见凌司一面。我想他若能够趁着混乱逃出生天,便是最好的结局,而我亦不必心存愧歉;若不能,便让这场大火烧尽所有的爱恨,所有的感知,世间事,也都止于此,再没有欢喜和悲哀了。
烈火覆盖着我的身体,在浓黑的夜,妖娆如花朵一般怒放。
沧海不知道。我就是那截可以照出千年狐妖原形的千年枯木。
我本是燕昭王墓中象征往昔威严的华表,身上雕刻着华丽的花纹,在凝滞的时间中一点一点的覆灭。凌司是一只聪明的狐,流连墓xué中的史书古籍,竟然不再离开。
然,我却一直不知,凌司是为我,才甘愿将自己困于cháo湿的地下墓xué。以为时光静谧,无人可打扰,却没有谁能算出预定的天机。
我和他,和他,注定的一场纠葛,到头来,空无一物。
(十)
丞相府的大火,一直烧到次曰的huáng昏。烧焦了的殷红嫁衣上,覆着一层木头灰。
直到死,我仍然手握那抹残红。
落曰斜阳,一片荒凉。
离宫怨
他的武功盖世,他的绝色容颜,最终成了我自惭形秽的理由。
我始终是以一种卑怯而惴惴的姿态爱着博雅的。
也许我并不是不相信他。
我只是,不相信自己。
一
盛夏里的离园,花树繁盛,糙木葱茸。大片玫瑰妖娆的盛放,一如博雅嫣红的唇色。
我枕着博雅的手臂躺着看天。碧空如洗,飘渺烟云,世界无比安静,仿佛时间凝滞。
我呢喃,说,如果可以,真希望就这样老去。冉冉浮生,爱恨qíng仇,再无瓜葛。
博雅轻轻抬起手臂,顺势将我抱在怀里,说,阮儿,你在担心宫主吗?
我把头靠在他肩膀,说,从小到大,我从未看过爹爹如此担忧。离宫传到这一代,已经风光不再,倘若就此覆灭,爹该如何面对东方家的列祖列宗。
博雅没有说话,只是轻抚我的长发,青丝绕指柔。
我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有他在身边,即使天地沦陷,我亦可不必惊慌。倘若与他死在一起,我此生更无遗憾。时常暗自卑微忐忑的想,像他这样美到窒息的男子,是不是只有死亡,才可以将他永远留在身边。
我是东方阮,离宫宫主东方度唯一的女儿。
段博雅是离宫最出色的弟子,不但练成飘逸绝伦的芙蓉剑,更因容貌俊美扬名江湖。
时常忿忿的扯着博雅的袖子埋怨,说,连爹爹都说,你比我美。
一向宠我的爹爹都这样说,这话自然不假。爹拍着我的头说,阮儿,你若不上绝色倾城,也可算国色天香。可是比起博雅的颠倒众生,你就平凡得多了。
我不服气,可看到博雅细长婉转的眉眼,白皙若雪的面容,红若qíng花的薄唇,我的心就软软的融化成水。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可以用颠倒众生四个字来形容。那时的我,隐隐感到骄傲。却不知,以后的我,会为了爱上这样一个美貌的男子,寂寞凌迟,心碎成灰。
博雅薄唇轻扬,俯在我耳边,说,在我心里,你是最美。他拉起我的手,纵身跃上盛放的海棠树,影影绰绰的花瓣纷纷而下,飞花若雪。他说阮儿,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和离宫,
只要,你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他。
一直以来,爹爹决口不提博雅的身世。他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的一切就是他的一切,我怎么会不相信他?
二
慕容绝站在离宫的废墟中,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qíng。
他声色平和的说,阮儿,我说的都是事实,信或不信,只在你一念之间。时至今日,你还不知道真正对你好的人是谁吗。
我本不想在他面前落泪,可是眼见爹爹惨死,昔日的玉宇琼楼化为乌有,我如凋零的叶子一般蜷曲,再没有抬头的力气。更让我难过的是,博雅生死未卜,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我身旁。
慕容绝的话,如针刺入我心,虽然抗拒,却也留下痕迹。
他竟然说,是博雅害死我爹。
三天前,我与博雅应父亲之命去蜀中,代表离宫恭贺唐门新掌门即位,哪知刚入蜀地的第一天夜里就在客栈里遭人偷袭。当我醒来,只发现自己身中剧毒,博雅不知所踪。一路挣扎着回到离宫,却只看见离宫满门一百八十三口的尸首和一片废墟。
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如此锋利的伤害。而我是东方家唯一的血脉,仇家又为何不斩糙除根。
慕容绝是名剑门掌门慕容遥的独子,两年前我与博雅在离宫的后花园里擒住两个小贼,一个是他,另一个一副书生模样,衣着华丽,面容清澈,气宇轩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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