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相处后才知道,段梅逸处事才是真正的滴水不漏,他带我逃出大皇子段梅清的掌控,不费chuī灰。旁人只道我们是私奔,大皇子的人巴不得我二人早早退下火线。那日他忽然拥住我,语气里满是诚挚,“雪嬛,你希望你就这样靠着我。不要事事都只靠自己。你太辛苦了。”
我心中的感动,一闪即逝。忽又想起曾有一个相似的chūn日雨夜,段梅苏曾捧着一卷诗书倚在墙边,叹一句,小窗荷花雨,玉阶白露霜。chūn夜虽美,怎奈,光yīn难留呢。
我举着茶盏站在一旁,低头,不语。
梅苏,你生来就得到的太多,所以你不懂平凡人的痛苦。世事这般无奈,其实我早有体会。比如,我与你在一起的三年,比不上她在你身边短短一刻。又比如,我为你付出所有的青chūn与自尊,抵不上她一个梨涡浅笑。
六。{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原来那些有关你爱我的错觉,都不过是一枕huáng粱。}
我在京都等段梅苏回来。
镇西大将军一面派兵包围京都,一边亲自领兵去景山迎回华妃与段梅苏。此时皇帝已经奄奄一息,每日病卧在chuáng,不问世事。
回到金銮殿,皇帝已经神志不清,华妃自称奉了皇命,将大皇子段梅清收押天牢,列出十大罪状告之天下,其一,进献夜明珠,有杀父之嫌。其二,迎娶首富郭氏之女,有夺位之嫌。其三……
洋洋洒洒十大罪状。其实yù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呢?
段梅苏顺利成了太子。待到老皇帝驾崩,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王。那晚,段梅逸趁着夜色来找我,说,大哥已除。我现在是段梅苏唯一的忌惮。你该比我更了解华妃的xing格,她又怎能容我这根眼中钉?所谓功成身退,你我现在离开,或许还有一世繁华。
我掂量着怀中母亲给我的匕首,心中也知,这皇宫是不能再呆了。
段梅逸拉着我的手走出大门,却正迎上了段梅苏,他身后有手握长枪的铁甲军,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他冷冷地看我,眼中有复杂凛冽的qíng感,他说,“雪嬛,你可知我为何而来?”
我久久凝望着他,原来心中还是对他有思念,却只是淡淡回答,“狡兔死,走狗烹。我都明白。”
段梅苏忽然激动起来,他冲过来猛地摇晃我的肩膀,说,“雪嬛,我是如何对你的?你为何要杀死锁烟?你为何要杀死我最心爱的女人?”他忽然一把抽出我怀中的匕首,眼角隐约有泪,说,“有人亲眼看见,你就是用这把匕首,杀死了锁烟。雪嬛,我自知辜负了你,我本想用一生来补偿,可是你,为何要这么做……”
他yù刺向我,可是不知为何,竟下不了手。
我后退一步,忽然跪下,说,“段梅逸是你唯一的兄长,他又并无为官之念。我只求你放他一条生路。”
其实那日,当我用匕首刺穿了江锁烟的喉咙,我就知道,这一生,段梅苏是不可能再爱上我了。可我为了他,连自尊和xing命都可以不要,又何惧这个结局?
段梅逸眼中有痛,还有一丝刻骨的感动,他本被侍卫押着,忽然挣开了上前一步,说,“段梅苏,你知不知道……”
段梅苏却没有给他机会说完,他猛地闭上眼睛,一滴泪水缓缓滴下,一刀刺入我的胸口。只听哧的一声,飞红四溅。
我并不觉得疼。我只是有些后悔,因为我当初没有听从母亲的话。她曾经跟我说,雪嬛,你要记得,世间男子皆薄qíng,没有人值得你拿命付出,你记住了么?
我记住了。
可是我却做不到。
段梅逸冲上来抱住我,一向不羁风流的桃花眼中,此刻竟溢满了泪水,他说雪嬛,我要你做的第三件事,就是与我一生一世。你说过你会答应的,你怎么可以先走?
他猛地抬头望向段梅苏,冷然吼道,“雪嬛杀江锁烟的时候,其实我也在场。你知不知道,江锁烟是大哥在你身边安cha的人,她奉命在你茶盏里落毒,正好被雪嬛撞见……
她是为了你才会杀她的,你知不知道!”
段梅苏重重一愣。
其实方才,我也有想过要跟段梅苏解释,只是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我以为我们的qíng分还在,他不会对我这么狠。
可是原来我高估了自己。原来他的剑可以这样毫不犹豫地刺穿我的胸膛,原来我江北顾氏的顾雪嬛,竟会死得这样儿戏。
我望向段梅苏,我看见他眼中一瞬间涌起刻骨的歉疚和痛楚,他上前要来抱我,却被段梅逸一掌推开。
血汩汩地从胸口涌出来。我只是觉得好累。闭上眼睛,只觉四周一片宁静。
死,就是这样的感觉么?
可我眼前还是有画面,我看见许多年前的那日,窗外簌簌飞雪,你一双动人双眸含笑看我说,“我以后就叫你雪嬛吧。——顾雪嬛。”
原来。
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
原来那些有关你爱我的错觉,都不过是一枕huáng粱。
惜花人去花无主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qíng,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纳兰容若《蝶恋花》
楔子
上官家的产业遍布huáng埔江边,尤其那一栋百货大楼,是全城最高的建筑物,揽尽整个上海的繁华。传说上官家有个国色天香的女儿,两年前被送往北平读书,知书识理,蕙质兰心。多少媒人踏破了上官家的门槛,大上海的公子哥儿们更是以能与她相识为荣。
早chūn三月的天气,寒意还没有褪尽。火车站里人流熙攘,头等车厢门外却一片宽敞。后方站着一排穿戴整齐的下人,上官老爷和上官太太翘首站在前方,满眼是等待与慈爱。
人群尽头,老李小声对新来的司机阿辰说,“一会儿你开小姐坐的车,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阿辰向来沉默,也明白富贵人家的小姐总是娇贵的,稍有差池就会丢了这份工。轻轻点头,说,“知道了。”一边扬起头,一双浓墨似的眼睛里映了清晨阳光,熠熠如金。白色衬衫洁净如雪,在其他亲友西装革履的比衬下,显得格外笔挺gān净。
身后忽然传来扑通一声,随即是一声轻轻的,小动物一般的叹息。声音不大,只有他一个人听到。
阿辰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穿紫色绒布旗袍的女孩子坐在地上,蹙眉揉着脚踝,脸上很脏,一道一道的,就像只淘气的猫。藤条箱子摔在一边,散落出一地稀奇古怪的玩意。刘海凌乱地垂在额前,更显得下巴尖尖,我见犹怜。阿辰不由一怔。
她抬起头,正对上阿辰漆黑熠亮的眼睛。日光如镏金,他站在yīn影里,俊朗面容璀璨生辉。她的目光倏忽一驻。
“还不快来扶我。”羞涩于这样突兀的对视,女子脸颊一红,轻声嗔道。
他便去扶她,走到跟前,居高临下地伸出手臂。她握住他的小臂,隔着一层白衬衫,有温暖坚硬的触感。
女子站起身,在他面前,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她的脸颊愈加红了,如水波里绽放的莲花。“谢谢你。”她笑,如粉红花池里的一脉涟漪。
日后无数次地回想,他却只是觉得,宁愿不曾那样遇见。
因为那可能是唯一一次,他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姿势。
一。{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qíng,不作怜花句。}
上官老爷是上海滩最早起家的一批买办,宅子也是西式的。镂花的纯白色围墙圈出一片碧绿的糙地,缠着huáng色丝带的秋千上,坐着一只不耐烦的西施狗。小东西溜溜用眼睛瞄了瞄绫芷,还是从秋千上跳下来。
绫芷撂下水彩笔,怒道,“小喜,快给我回去!再跑就把你炖了熬汤喝!”
正好教搬着梯子横穿花园的阿辰听见,忍俊不禁地微微扬起唇角。
绫芷侧头看见他,正中下怀地笑笑,说,“阿辰,帮我按住小喜吧,等画完了再松开。”
阿辰微怔片刻,只得依言去了。小喜在秋千上呆怕了,使劲挣扎着,他只好把它抱在怀里,修长手指轻轻摩挲着它脖颈上的皮毛。
阳光轻薄,将阿辰的睫毛染成浅浅的金色。小喜舒服地眯起眼睛,渐渐睡着了。
绫芷手中的画笔一下一下,仿佛是在心中描绘了许多次的轮廓。午后熏暖,花香混合着青糙的味道,一漾一漾地侵入鼻息,将时光拉得老长。
“绫芷,又在折磨小喜呢?”一个戏谑男声远远传来,是对面街的丁家的丁英良,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双手背在后头,捏着两张影画戏的票。
绫芷冷丁被吓了一跳,不小心碰翻了架子,画纸被掷出老远,悠悠飘落在水池中,颜料丝丝缕缕地晕散了,青烟一般。阿辰侧头,目光落在那纸张上,黑眸倏忽一滞。
画上的小喜,分明只是他的陪衬。她将他的轮廓画得那样清晰,仿佛已在心中画过千万次。阿辰眼看着那画渐渐没入水里,终是别过头,就仿佛没看到一般。
丁英良走近绫芷,笑道,“下次别画小喜了,去我那儿吧。我父亲让人从英国运来一只láng犬,可比它英武多了。”
绫芷心中有气,平时最是口齿伶俐的,头也不回道,“英武有什么用?你gān脆叫它丁英武,正好是你本家。”
丁英良不由讪讪地,知她心qíng不好,也不敢再搭话。
她知道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幅画,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可是他就是要装傻,就是要眼睁睁地看着那画溶在水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心头难受至极,指着阿辰怀中的小喜怒道,“到底是谁养的狗?还不快给我下来。”
阿辰一怔。手一松,小喜就跳到绫芷面前,讨好地摇着尾巴。
丁英良经常出入上官府,平日里最看不上阿辰,方才受了绫芷的挤兑正好无处发泄,顺势嚷道,“说你呢!小姐的秋千岂是你坐得的?还不快给我下来?哼,不过是上官家的一条狗。”
原来是这个意思。阿辰望一眼绫芷,霍地一下站起来,面色苍白,阳光下更显白壁微莹。
“阿辰,别说我没提点你。当下人就要有当下人的样子,眼睛长在脑袋顶上,也不过是个下人。别我每次来你都跟我拿臭架子,你这司机当不当得成,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丁英良对阿辰积怨已久,见绫芷愣在原地,还以为拍对了马屁,越发说的来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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