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全蚀_亦舒【完结】(11)

阅读记录


    如今又是下雨天,我们岂只长大,我们简直快老了。

    朱雯找我。

    “十点钟有没有空?”她问我。

    “没有,我要工作。”

    “抽半小时到滨海酒店来好吗?”

    “gān什么?”我问,“又叫我陪你喝咖啡?”

    “不是,我有个记者招待会,想你来一下。”

    “有关什么?新戏开镜?恭喜恭喜。”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及温柔,“星路,我要你来,我觉得你会替我高兴。”

    “故弄玄虚,我尽量抽空来。”

    “星路,你是爱我的是不是?”

    “瞧,隔三天就间一次。”

    “说你爱我比奚定华及王太澄她们多。”

    “我不能在背后出卖她们。”我说。

    “你这个人!”

    “我们一会儿见。”我挂电话。

    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朱雯一年不晓得要主持多少个招待会,芝麻绿豆都宣传一番。

    碰巧有一个小时空档,我便溜出去。

    我到的时候招待会已经开始,朱雯穿一件贝壳红底皮裙于,长发松松挽起,淡妆,美艳得不是文字可以形容,坐她身边的是靳志良,所谓一对壁人,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他俩不知有什么新片要开镜。

    我坐在一角,临近记者席,听她有什么话说。

    朱雯开头时说,她要感谢观众多年的爱戴,以及记者朋友的捧场,诸如此类。

    后来话锋一转,她接着说:“……但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得些好意需回头,妇女的最佳归宿不外是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记者群听到这里,略略骚动,窃窃私语。

    我张大了嘴,这家伙,看样子又要宣布同我结婚了。

    我站起来,走到“出路”处,预备随时寻门而出。

    谁知朱雯接着说下去:“……我决定退出这个圈子,同时借此机会同各位宣布:我要同靳志良结婚了。”

    说完她看着靳某甜甜一笑,两人握紧双手。

    我呆住。

    记者群为之耸容,哗然,冲上去拍照。

    真是戏剧人生,我坐下,这是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

    我非常惆怅,拧拧自己面孔,才相信不是做梦。

    朱雯要嫁人,靳志良当然是明智的选择,但消息公布得这么突然,我不禁彷徨至死。

    这些年来,虽然被她们缠得慌,但却也热热闹闹的过,这班妹妹如果不再包围我,日子怎么过?

    最觉得受不了的,恐怕是我。

    只见记者纷纷发出问题,朱雯笑得犹如一朵chūn花,面孔益发娇美。靳志良多年的心愿得偿,也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只落得我斯人独憔悴。这个大哥不好做。

    小妹未嫁的时候吵死,小妹嫁了静寂至死。

    怎么办?一时间耳边嗡嗡作响,觉得这个打击太大。

    我终于站起来,悄悄走到门边。

    刚想按电梯走,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宋医生。”

    一转身,是靳志良。

第八章

    我尽量把声音装得自然,“你怎么出来了?”

    “让朱雯去应付他们好了。”

    我笑,“恭喜你,我替你们俩高兴。”这是由衷的话。

    “朱雯说你大力劝她结婚。”靳志良露出感激的神色来。

    “当然要结婚,”我顺水推舟,“这么好的对象,打着灯笼没处找,她还等什么?朱雯是我妹子,你要好好地照顾她。”

    “这我晓得。”靳志良与我紧紧握手。

    我的眼睛不知怎么就红了。

    “朱雯有你这样的大哥,就是万幸。”

    “星路,”朱雯也来了,“星路,来,我们一起喝杯东西。”

    我拥抱她,“祝福你,朱雯。”

    也把靳志良拉过来,拍他的肩膊。

    记者群追出来,“朱小姐,这位不就是宋医生吗?”

    我低声说:“我先走一步,贤伉俪记得请我喝喜酒。”

    我见电梯门打开,便乘机溜之大吉。

    真没想到朱雯的思想终于搞通,送一件这样的好消息给大家。

    我走到街上,给凉风一chuī,才清醒起来,赶回医院。

    晚报出来的时候,我在言声那里朗诵朱雯宣布的新闻。

    刘姑娘问:“你少一个女朋友了?”

    我不置可否。同她解说我与这几个女孩子的关系,是不可能的事,刘姑娘的理解力去不到那里。

    董太太出现。

    她放下鳄鱼皮手袋,除下大衣,一言不发坐在我们对面,怔怔地落下泪来。

    “董太太,又什么事伤心?”刘姑娘问。

    “下星期我们就动身到波士顿去,倘若那边的医生也诊治不好,那真……”她用手帕掩住面孔。

    “快别这样。”刘姑娘劝慰她。

    “我对她太疏忽!”董太太忽然忏悔起来,“在这件事发生前,我从没好好的与她坐下来说过话。”

    许多父母都是这样,许多夫妻也这样。灾难来临之前从不说话,有什么事发生就一拍两散,也懒得应付。

    董太太算得勇敢的女人,到如今她毫无惧色的应付事实。

    她又说:“言儿一直是寂寞的;没有小朋友陪她,她又是家中惟一的孩子。我随着她爹到处跑,为做生意忙,把她丢下在这里念书……此刻想起来,几次三番要吐血。”

    “她还年青,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刘姑娘说。

    “二十多岁了,一个有病的女孩子,你说她还有什么前途?”董太太又掩住面孔。

    “董先生呢?”

    “早飞到美国去了,他要先去安排一下。”

    那天董太太噜噜苏苏地直诉苦,说了一个多小时,刘姑娘的双肩滴满耳油。

    我们表现得很容忍,不止因为我们是她的雇员,而是因为我们同qíng她。

    好不容易董太太走了,刘姑娘嘘出口气。

    她说:“弄得不好,我们就得服侍这孩子一辈子。”

    “别这样说,千万别这样说,”我变色,“太可怕了。”

    “你都不接受现实。”刘姑娘说。

    我确是那样的一个人。

    将来自己拴牌做生意,我想我会做儿科,专治伤风。那也不行,伤风引起的并发症多得很,都有生命危险,还是会紧张,死细胞,伤感qíng。唉,做什么医生。

    大澄约我午饭,我因感寂寞,百忙中抽空去见她。

    她穿得很随便,面孔上也没有什么化妆。

    我讶异,“你怎么松懈下来?平时不是像一枝花?今日手袋与皮鞋不配对,围巾与大衣也不成套,怎么搞的?”

    “朱雯要结婚了。”

    “朱雯结婚,是你不肯再打扮的原因?”我大惑不解。

    “不,星路,你不明白,”她说,“我们三个人斗这么久,忽然之间,她上岸去了,我们多寂寞。”

    我微笑,“真是的,斗足二十年,现在少却一个假想敌,怎么会好过?打扮整齐也无处显威风,可是这样?”

    她不出声。

    “你可以专心与定华斗。”

    “同奚定华斗?她可怜兮兮的,斗什么鬼?”

    “那可好,天下太平。”

    “定华怎么想?”太澄忽然问。

    “想什么?你怎么说话一团团的。”

    “定华对朱雯的婚事怎么想?”

    “我还没见到她,我怎么知道。”

    “你们不是天天见面的吗?”太澄说。

    “几时有这种事。”我否认。

    太澄说:“星路,我心qíng很坏,我想你陪我一天。”

    “我有病人。”

    “等我成为你的病人时,就太迟了。”

    我不出声,我看得出她的心qíng坏得不能再坏。

    “下班我来你家。”

    “你可以来看我的新作品。”

    “你又有新作?”我会心莞尔。

    “星路,等你自己置房子的时候,我一定送一帧画给你。”

    我别转头吐舌头,那我qíng愿一辈子住宿舍,哈哈哈哈。

    “我们晚上再见。”

    我拍拍她肩膀,“别气馁,你不是为朱雯而活的。”

    她叹一口气。

    人很少为自己而活,不是为所爱的人,就是为所恨的人,我呢,我则为我的病人而活。

    说得太伟大了。

    那夜我准时到太澄那里去。

    很意外,饭桌上有第三者。

    太澄偷偷跟我说:“讨厌,不识相,也不懂得避出去。”

52书库推荐浏览: 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