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_亦舒【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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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岭觉得吕文凯与她当中好似隔着大半个世纪,不过,她十分欣赏这位小姐。

    最后吕文凯说:“我话太多了,你听得累了吧。”

    “我很爱听。”

    她们终于到达新加坡。

    吕文凯笑说:“这是世上面积最小的国家之一。”

    她们住在酒店里,到第三天程岭才积聚到足够的勇气找上门去。

    她带着礼物去按铃。

    那是一座三层楼的砖屋,范家住二楼,楼下有一小小庭院,大抵种着莱莉花吧,香气扑鼻,huáng昏落过一场雨,稍微凉些,那香氛更沁人心脾。

    方咏音走遍大江南北,终于找到归宿。

    她们按了两次门铃。

    一个中年阿姆出来,对陌生人并无半点提防,“有人客,”满脸笑容,“找谁?”

    “范太太。”

    她立刻说:“请进来,”一边转头,“太太,太太,客人找你。”

    还雇着帮佣,可见环境不错。

    程岭有点后悔,她已经忘记她了吧,这次来,会不会是多此一举?

    她与吕文凯进了客厅,只见布置很简单,可是洁净,舒服。

    一个五六岁大小女孩走出来,穿着小小裙子与一双钉珠拖鞋,程岭朝她点点头。

    这必定是她的妹妹。

    一会儿,有咳嗽声,一个妇人开房门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幼儿。

    也许是午睡刚醒,她头发蓬松,双目惺松,身上穿着巴的布的沙龙,配一双描花的木拖鞋。

    程岭一眼认出她是方咏音。

    她块头比从前更高更大,也胖了不少,可是身段仍然有曲线。

    阿姆奉上茶,带了孩子到露台玩。

    方咏音轻轻放下竹帘,坐下来问:“两位小姐尊姓大名?”

    她不记得她是淮了。

    吕文凯很大方的自我介绍。

    轮到程岭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我是程岭。”

    场面并没有充满热泪拥抱,方咏音略见意外,看着大女儿,“呵,是你,你这么大了。”

    程岭的答案很奇怪,她只说:“是。”

    方咏音的身子向前探一探,“好吗?”

    “托赖,还不错。”

    方咏音已经没有话说。

    这时孩子们奔进来伏在母亲身上,阿姆去切了满满一盘水果出来。

    吕文凯吃了许多芒果与木瓜。

    方咏音一直微笑。

    程岭放下一张卡片,“这是我的地址。”

    方咏音点点头。

    两个孩子都挤她怀里,她已没有多余的手来取卡片,故此只额首示意。

    程岭说:“我们告辞了。”

    吕文凯正剥开一只红毛丹,一听程岭那么说,只得轻轻放下,但取过一片椰子ròu放嘴里。

    方咏音并无留客,只送到门口。

    下了楼,程岭抬起头往露台一看,见她们母子三人朝稀客摆手。

    程岭也摇摇手。

    她们上车回酒店。

    吕文凯在车上说:“那位漂亮太太虽然中年了,却仍风qíng万种,真难得,可是,为什么对我们却那么冷淡呢,我们可是乘了一日一夜飞机前来看她的,她是谁?”

    过了很久程岭才轻轻答:“她是我生母。”

    吕文凯听了老大吓一跳,立刻噤声。

    程岭反而大大方方,笑笑说:“看你那馋嘴相,我们去买榴涟吃。”

    她想见母亲,见到了,如愿以偿,就很满足。

    她们过了两天才走,方咏音没有再与她们联络。

    回到加拿大,方咏音也并无片言只宇。

    程岭怪自己,她大概是死了心,活不转来,她对程岭已经放弃。

    与程雯说起此事,程雯说:“那次如果你跟她去美国,会不会少吃点苦?”

    “我不知道,生活也许更艰难。”

    “可是至少与妈妈在一起。”

    “或许。”

    “你有无问她你生父是谁?”

    “没有。”

    “你真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

    “不,我不再想知。”

    “你有无告诉她你已结婚?”

    “没有,那不重要。”

    程雯顿足,“你们倒底讲过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讲话。”

    “她仍然生你的气?”

    “不,她没有怒意,我想她已经把整件事丢在脑后了。”

    “怎么可能!”

    “真要努力忘记,也总可以做得到。”

    “那真可怕。”

    “不,也许那才是生存之道。”

    “那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问。”

    程雯惋惜,“他日道旁相逢,如同陌路。”

    是,程雯完全说得好。

    可是自此程岭觉得她已不欠生母什么。

    多年前她特地来看过她一次,多年后她也特地去看她一次,作为一种偿还。

    母女都还算幸运,终于找到安身之处。

    程岭知道有些人不那么好运,她见过她们落夜后站在唐人街角,穿洋装,领口挖得很低,一边抽烟一边朝路人笑,天黑后若再无生意,就走进酒吧去……她们也是别人的女儿,幼时亦曾被母亲拥抱,深深亲吻,叫过好宝宝。

    程岭无故落下泪来。

    接着的一段时间里,吕文凯成为程家常客。

    她把各式各样新闻读给程岭听:越战升级,美国逃兵纷纷北上加拿大藏匿,女人的裙子一日比一日短,有一种毒品,叫迷幻药……

    吕文凯放下剪报,“郭太太,你为什么不回到学校去?”

    程岭觉得突兀,随即笑了,“好不容易混得毋须见人了,又往人堆里钻?”

    “请家教也一样。”

    “不,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与书本无缘,我并不好学。”

    吕文凯改变话题:“维多利亚张是加拿大首位华裔女医生,一九二三年在多伦多大学医学院毕业,可想而知,她历尽千辛万苦,那时华裔女xing通常摘水果、洗衣服、任保母为生。”

    程岭只是笑。

    吕文凯肯定是妇权分子,以身作则,努力鼓chuī华裔妇女走出厨房去观赏美丽新世界。

    对她来说,这一切最容易不过,她英语比许多洋人流利,学历又好,xing格开朗,程岭无法跟上。

    这时程雯走过,“姐姐,我出去看电影。”

    程岭立刻板起面孔,“身上短裙从何而来?”

    “吕姐姐也穿这种裙子。”

    “我在说你,不是说吕姐姐,换掉它才能出门。”

    程雯犹疑。

    程岭拂袖而起,“这种小事都不照我的意思。”

    “不算难看,不过如果你换过一条长裙,我会比较高兴。”

    程雯说,“姐姐你说什么便什么,不过我要迟到了。”

    程雯回房去换衣服。

    程岭这才松口气,吕文凯一直骇笑。

    程岭解释:“这是一个华人家庭,规矩是规矩,我答应他们母亲管教他们。”

    “但是,一条裙子——”

    “文凯,你思想成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她盲目跟风,完全不明所以然,容易吃亏。”

    吕文凯不语。

    程岭又说:“自小到大,我没有得到过任何忠告,指引,不过是自己去闯,掉落陷阱,头破血流,没有一个关心的人,对妹妹,我qíng愿罗嗦点。”

    吕文凯只得笑。

    日后,她注意到程要的衣饰堪称万绿台中一点红,她的裙子仍然过膝,她从不穿喇叭裤,她仍然穿薄底鞋。

    要抵抗时兴cháo流,真得需要极大的勇气,吕文凯很佩服程雯。

    她也同这位少女谈过,程买说:“你要是知道姐姐为我们做过什么,鱼网装,喇叭裤简直不是一回事。”

    她停一停,“不过,假使她肯让我穿,那当然更好。”

    吕文凯只是笑。

    “吕姐姐,最近你在忙什么?”

    吕文凯答:“我在替华工解释劳工安全法例。”

    “那是什么一回事?”

    “有些不良雇主欺华工不诸英文,着华工处理有毒化学物品,每日只多发一小时工资奖金,又不给防毒衣物面罩,后果堪虞,我召集他们,叫他们争取合理待遇。”

    “哗,那些资本家会怎样想?”

    吕文凯笑,“我一天至多收过十多通恐吓电话。”

    程雯有点害怕,“你为什么要冒犯他们?”

    “很多时候,我也那样问自己,可是,程雯,换了是你,你也会那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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