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们都是好孩子。”
解语微笑。
“只是,人乖,命不乖。”
“谁说的,我们还不是好好活着。”
外婆落下泪来,“谁说不是。”她又笑了。
解语一看钟,“哎呀呀,我要迟到了。”
她闪进课室,轻轻坐下。
打了下课铃才向老师解释。
此刻的花解语早已获得平反,偶尔迟到,不算一回事。
片子发回,一格不少,他们踌躇了一日: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谁是救命恩人,抑或,注定命不该绝?
之后,因为赶戏,忙得人仰马翻,再也无暇研究命运,当作鸿运当头,也就一了百了。
不语把海报的样子,取回家来看。
“这款海报由美国人设计。”
“还有其它的吗?”
“这张是自己人的杰作。”
解语说:“好多了。”
“喂,会不会是你不懂得欣赏?”
“我不崇洋,因为我深谙流利英语。”
“我也觉得是小陆设计得好。”
解语笑。
不语站在海报前踱步,她必需即时下决心。
一个人在做出抉择之时,往往有股沉寂的专注美态。
解语看着她,轻轻说:“姐姐与以前不同了。”
不语转过头来,笑笑,“我也觉得。”
“比从前更漂亮。”
她坐下来喝一口咖啡,“谁说的,更丑才真,一日,大声同工作人员理论,猛一抬头,看到一块玻璃中自己的反映,原来叉着腰,倒竖眉毛,嘴角往下垂,哎唷唷,吓一跳,这恶婆子是谁?原来是我花不语。”
解语亦笑,“所以许多能gān的男人不让妻、女、爱侣出来工作。”
“是,养着一屋低能儿。”
“不与社会其他人比较,也无所谓。”
不语最终取起一张海报,“我挑小陆这张。”
“当然,你看,一钩残月叠影女主角倩影,多有qíng调,保证唬得洋人一愣一愣。”
不语瞪她一眼,接着笑了。
那是傍晚,解语接到方玉堂电话:“请出来一下。”
解语即刻惶恐,“可是——”
“呵,不不,是我想见你,我有话说。”
到底年轻,解语随即放下心事,“我马上来。”
外婆问:“去何处?”
“约了朋友。”
“你有朋友了吗?”
“不,外婆,是普通朋友罢了。”
“解语,你自己当心。”
“我晓得。”
“我那套已残旧,教你也无用,你谨记边学边做。”
解语略觉凄惶,她见过一些幸福儿童,真是父亲牵一只手,母亲拖另一只手,到池上有水坑,父母一用力,提着两只小手双足离地跨过,化险为夷。
她有谁?
解语叹口气,过去握一握外婆的手。
方玉堂在办公室等她。
听见她脚步声转过头来,第一句话就说:“我离婚了。”
解语一怔,怎么在这种时刻离起婚来?
“我老婆不要我了。”
解语一听,嗤一声笑出来,天下竟有此滑稽之事。
“她在温埠碰见二十年前的旧qíng人,对方丧偶,二人一拍即合,命律师拟了离婚书叫我签署。”
解语的嘴咧得老大,笑意越来越浓,这叫作善恶到头终有报,若然不报,时辰未到。
“你好似不大同qíng我。”
“哈哈哈哈哈。”
“解语!”
“孩子归谁?”
“他们早已长大成人,归社会。”
“财产呢?”
“要得不多,原来名下的房产珠宝自然不会还我,其余一概不要,看来新生活已足够令她满足。”
“恭喜你,方先生,你又是一个吃香的王老五了。”
方玉堂却非常沮丧,“从前,我有什么烦恼,在你姐姐处说了一遍,回家又可重头倾诉,现在,只得闷在心中。”
“你会习惯的。”
“太寂寞了。”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再找几名红颜知己好了。”
“你有所不知,感qíng需时间培养,我现在哪里还有时间。”
解语又待笑他,可是内心恻然,他不是坏人,他曾善待她们姐妹,他一直关心她们。
故此,解语咬着嘴唇qiáng忍着笑。
半晌,她说:“改天再听你倾诉。”
“解语,请匀出时间给我。”
“一定。”
解语走到电梯大堂,正yù放声大笑个痛快,忽然秘书追出来,“花小姐,请止步。”
解语站住,“什么事?”
“方先生请你回去听一听电话。”
是谁,谁知道她在这里?
解语只得打回头。
只见方玉堂亲自拿着电话,见到她,低声说:
“来了。”
解语问:“谁?”
方玉堂轻轻答:“杏子斡。”
啊,解语震惊,债主临门!
她一刹那不知如何开口。
那边一直静静等她。
终于,解语搔着发麻的头皮说:“杏先生,你好。”
“解语,你好。”
声音很年轻很温和。
解语略觉安慰,“真不知如何道谢才好。”
“不用客气。”
解语清清喉咙,“或许应该面谢。”
“一定会有机会见面。”
解语僵住,再也找不到言语。
对方沉默一会儿,忽然说:“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解语,再见!”
他挂断电话。
解语到这时候才了解到如释重负四字的真正意义。
方玉堂过来问:“讲完了?”
解语很轻松,“是。”
“可有订下约会?”
“没有。”
“他最近的确不大见人。”
“我走了。”
“不送。”
解语在归家途中才想起那人说过的话。
“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再?他几时听过她的声音?
他见过她?
不可能。
过两日,不语在客厅中看报纸,同解语说:“方玉堂离婚了。”
解语故意乱问:“报上说的吗?”
“不,由熟人告诉我。”
“啊”
“约五六年前,叫我拿阳寿来换这个消息我都愿意。”
“嗯。”
“今日,我qíng愿长命百岁。”
“哦。”
“你看,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这句成语真有意义。”
“所以,再叫我们伤心流泪的事都会过去。”
“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解语,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那油腔滑调,满嘴敷衍,自何处学来?”
“嗄,狗咬吕dòng宾哩,不识好人心。”
自从听过杏子斡的声音之后,解语心中的恐惧略减。
不是七老八十岁衰翁,也不是粗人,语气斯文,不见嚣张专横。
已是不幸中大幸。
年轻女子心中充满幻想。
也许一日下课,那人会在门口等:“现在,是你跟我走的时候了。”
像太阳神阿波罗抢走月桂花达芙妮那样把她带到不知名之处。
可是,校门口孑无一人。
雨季开始,这是都会中最麻烦的季节,寸步难行,无论打伞或穿雨衣,结果都是通身湿。
解语仍然步行,穿上水靴,雨衣,到了学校,脱下换上球鞋。
课室里老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及汗气,墙壁上冒出水珠来。
女同学纷纷到家政室去熨gān校服裙。
解语抬起头,将来,无论遭遇到什么事,她都会想起上学这段温馨的日子。
新任校长开明大方,与同学们没有距离,但也不亲热,她喜欢她的工作,可是却没有把学生当子女,不卑不亢,令人十分舒服。
最坏的仿佛已经过去,抑或,根本还没有来?
天天下牛筋那样粗白哗哗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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