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思敏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解语低声说:“人就是这样苍老的。”
杏子斡苏醒长久都没有叫解语进去见面。
解语一直在外边等。
到了深夜,老金歉意地出来说:“太太,请你回去休息。”
解语阵地一声,站起来,自顾自穿上消毒袍,戴上口罩,一手推开病房门,大步踏进去。
也难怪杏子斡不想见她。
他全身搭着管子,面孔像蜡一般,毫无生气,看见解语,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之声。
解语责问:“叫我回去?我面子搁何处,以后怎么对伙计说话?”
正努力演出,忽然之间失去意志力,坐倒在地,伏在杏子斡身上饮泣。
只听得他轻轻说:“神经线已全部萎缩,根本不能接驳,只得勉qiáng整理fèng合……”
他也流下泪来。
“解语,我想你回去。”
“我一早再来。”
“不,你回家去。”
“家,什么家,我没有家,我的家是杏宅。”
“听着,我不想害你——”
“我一早就知道这种废话免不了,你本以为手术后三天就可以鲜灵活跳打马球去,结果不行,就说丧气话来践踏我,可是这样?”
杏子斡不语。
“我明朝再来。”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双腿累极放软,又一jiāo坐倒,是太累太紧张太失望了。
杏子斡倒是急起来,“解语,你无碍?”
解语吸口气,一骨碌爬起来。
她答:“我没事。”
“出院后我想回乔治岛去。”
解语温柔地答:“一切听你的。”
医生进来,轻轻吩咐几句,解语知道是离去的时候了。
她与娄思敏话别,与老金回家去。
途中一句话也无,开门进屋,立刻回房洗脸,热毛巾敷在面孔上不愿除下,仿佛蒸气可以帮助抚平伤痕,然后,她倒在chuáng上睡熟。
解语不是一个做梦的人,白天与夜晚,她都实实在在地做人。
第二天清早,她亲自出门取报纸。
看到邻居牵着狗走过。
“你好。”
陶君亦说:“杏小姐,你好。”
解语温和地说:“我想更正一点。”
“是什么?”
“我不是杏小姐,我是杏太太。”
那年轻人愣住了。
渐渐,脸上泛起一种惨痛的表qíng,呵,他的爱qíng好比水仙花,尚未开花,已经凋谢。
早上看见她,午间再来探访,却已经听到这个惊人消息。
他嗫嚅说:“可是,你不像。”
解语轻轻说:“我们家流行早婚。”
陶元平十分有礼,他退后一步,他那两只西班牙大马上围上来。
可是他没有立刻离去,他站在对面马路,一动不动。
解语取了报纸回屋,还听见犬吠。
之后,再回头,他已经不在了。
相信,以后,他牵狗散步,会走另外一条路。
园丁正埋头种花。
“是什么花?”
“太太,是水仙。”
“那不好,太不耐久了,有无经开一点的花?”园艺工人搔着头一直笑。
解语这才醒悟,世上并无经开耐久的花卉,她失笑。
“水仙吧,水仙就很好。”
老金出来,“太太,杏先生叫我们去医院。”
“呵,他醒了,我们立刻出发。”
他的心qíng比昨天好得多。
病房中有一戴猴子面具的小女孩读新闻给他听。
解语关怀地问:“你有什么不妥?”
看护回答说:“她随家人到郊野公园露营,被一只熊咬脱五官,医生正尽力抢救修补。”
解语惊骇,“可觉得痛?”
女孩答:“那时不痛,现在痛得哭。”
解语无奈。
女孩放下报纸,“我下午再来。”
看护说:“杏氏研究所人工养殖皮肤一流,多间医院都来借用,放心,她的脸没问题。”
“为何戴着面具?”
“啊今日是万圣节。”
看护走出去之后,杏子斡轻轻说:“对不起催你来。”
“我正准备到你处。”
杏子斡说:“我怕你真的回了家。”
“我像是那赶得走的人?”
“我不知道。”
“再试一下。”
“不敢,怕你把握这次机会,一去不回头。”
解语握住他的手,“我会咬住你不放。”
她张口便咬。
杏子斡说:“哟,痛。”
两个人都怔住了。
隔了很久,解语才转过头去,轻轻问:“你说什么?”
杏子斡的声音更低,“我说痛。”
“你不是开玩笑?”
“不,我真觉痛。”
解语泪盈于睫,立刻接铃唤看护。
看护匆匆进来,“什么事?”
解语对她说:“病人说觉得痛。”
看护张大了嘴,喜不自禁,“我马上去叫医生。”
这一段时间内,解语一直没有放开病人的手。
老金接着进来,兴奋地问:“可是有知觉了?”声音沙哑。
解语把手jiāo给老金,一个人走到走廊,蹲下,眼泪汩汩流下。
刚才那猴子脸走过来,“你为什么哭?”
解语擦gān眼泪,“我欢喜过度。”
小女孩不明白,“高兴也哭吗?”
“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听你们说,成人世界好似相当可怕。”
医生急急跑进病房去,没看见蹲在一角的解语。
解语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金刚。”
“你真名字。”
“金刚,我今年九岁。”
“好,金刚,来,用你双臂围住我。”
“你看上去很需要有人拥抱你。”
“说得再真确没有,金刚。”
她俩紧紧拥抱。
然后,解语听得有人问:“杏夫人在什么地方?”
解语举起一只手。
他们看见了。
老金说:“太太,请你进来听好消息。”
解语应了一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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