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完毕,喝杯热茶,天蒙亮,就出门去。
麦太太在门前送她。
“妈,自小学起你每早都送我出门。”
“多看一眼是一眼,妈妈有一日会先你而去。”
“那时我都八十岁。”承欢补一句。
麦太太微笑,“你打算活那么久?”
“咄,我自给自足,又不是谁的负累,上帝让我活多久我都受之无愧。”
“早去早回。”
“记得叫承早替我告假。”
麦太太颔首。
承欢还未完全睡醒,仗着年轻,撑着上路,她用的是公共jiāo通工具。
即使那么早,车上也已经有七成搭客,都是辛辛学子,穿着蓝白二色校服,背着沉重书包上学。
承欢窃笑,如果他们知道前路不过如此,恐怕就没有那么起劲了吧。
承欢记得她小时候,风雨不改上学的qíng形,一晃眼,十多个寒暑过去。
承欢看着火车窗外风景,一路上统统是高楼大厦,已无郊外风味。
下了车,她叫部计程车,“长庚医院。”
看看表,已近七点。
车子在山上停下,承欢伸一伸懒腰,走进接待处,表示要探访麦陈好。
接待员说;“探病时间还没有到。”
可是有看护说:“她有预约,麦陈好己进入弥留状况,请跟我来。”
承欢缄默镇定地跟着看护走。
令她觉得奇怪的是祖母并没有躺着,她舒舒服服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双腿搁在矮几,正在吸橘子汁。
承欢缓缓走近。
祖母抬起头来,承欢看清楚她的面孔,才知道医生判断正确。
她的脸浮肿灰暗,双目无光,显然生命已到尽头,所谓油尽灯枯,就是这个意思。
“谁?”
面对面,她知道有人,可是已经看不清楚。
承欢心一酸,坐在她身边,“是我,承欢。”
“呵,承欢,你终于来了。”
“祖母,你要见我?”
“是,”她思维似仍然清晰,“我有事同你说。”
“我就在这里,你请说吧。”
祖母微微笑,“你的脸,长得十足似你祖父。”
承欢十分意外,这是祖母喜欢她的原因吗?
“你父亲就不像他,一生赌气,从不给人好脸色看,完全不识好歹。”
承欢只得说:“他是老实人,不懂得讨好人。”
“承欢,昨日,我已立下字据,把我遗产赠予你。”
承欢说,“祖母留自己慢慢用。”
“我不行了,很累,老想睡。”
“休息过后会好的。”
承欢对于自己如此巧言令色十分吃惊,难怪祖母只喜欢她一人,因为麦家其他人才不会说这种话。
祖母缓缓说:“一个人到最后,不过是想见自己的子女。”
承欢唯唯诺诺。
“我并无亲人。”
“祖母,我是你孙女。”
“真没有想到麦来添有你这样争气的女儿。”
“祖母太夸张了,我爸心中孝敬,一直教我们尊重祖母。”
“这么些年来你都叫我祖母,我留点嫁妆给你也是应该的。”她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说什么体己话,“一个女人,身边没有些许钱傍身,是完全行不通的,到老了只有更惨。”
承欢不语。
“有钱,可以躲起来,少个钱,便想攒钱,人前人后丑态毕露。”
没想到她对人生百态了如指掌,承欢微微笑。
看护进来,也笑着说:“麦老太仍在说女人与钱的关系吧。”
承欢点点头,这话题连看护都耳熟能详。
看护帮她注she,“麦老太说得很正确,女人穷了又比男人更贱。”
承欢忽然加一句:“大人到底还好些,孩子最惨。”
看护叹息一声,“谁说不是,穷孩子还不如畜牲,我见过家中懒,一个月不给洗一次澡的孩子。”
刹那间病房内悲惨气氛减至最低,完全像朋友闲聊一样。
祖母不语。
承欢看到她的头轻轻一侧,往后仰去。
承欢警惕地唤:“祖母,祖母。”
看护本来正打算离开病房,闻声转过头来,迅速把住病人的脉,另一手去探鼻息。
她讶异地说:“老太太去了。”
承欢十分欢喜,这真是天大的福气,这叫作无疾而终,一点痛苦都没有,亲人侍候在侧,闲话女xing必须有钱傍身,然后一口气不上来,就悄然而逝。
她轻轻说:“按照华人的说法,我祖母前生必定做什么好事来。”
连年轻的看护都说:“是,我相信。”
承欢站起来,她已完成送终的大业。
她轻轻走出医院。
在大门外等车,她看到一名臃肿的少妇正与家人等车,手中珍如拱璧般抱一新生儿。
承欢过去探头一看,那幼婴紫红脸皮,小小面孔如水晶梨般大小,闻声睁开黑白分明的眼睛来。
承欢笑了。
医院真是天底下最奇突的地方,生与死之重头戏都在这座剧场内演出。
承欢让他们母子先上车,她搭随后那辆。
她直接回办公室,先用电话与父母联络,然后照常处理公务。
辛家亮过来与她谈过十分钟。
“父亲与母亲摊牌,要求离婚。”
承欢问:“辛伯母怎么说?”
“她立即答允。”
呵,承欢对辛伯母刮目相看。是她狗眼看人低,老觉得辛太太不学无术,沉于逸乐,未料到她遇大事如此果断。
她语气充满敬佩,“君子成人之美。”
“承欢,你似乎不知事态严重,她分了财产决定往外国生活,那些钱永远归不到你同我手上。”
承欢笑笑,“我从来不觊觎他人钱财。”
辛家亮说:“在这件事上我与你有极大歧见。”
“家亮,我同你已有屋有田。”
辛家亮看看表,“我要回公司开会,散会再说。”
可是那个下午,有一位欧阳律师打电话来传承欢过去接收遗产。
承欢没想到祖母会老练能gān得懂得雇用律师。
她听清欧阳律师公布遗产内容,不禁怔住。
“——铜罗湾百德新街海景楼三楼甲座公寓一层、北角美景大厦十二层丙座公寓一层,另汇丰股票——”
承欢一点都不感激这个祖母。
匪夷所思,这么些年来,她住在养老院内一直冷眼看他们一家四口为生活苦苦挣扎,从不加以安慰援手。
承欢铁青着脸,有一次她险险失学,祖母见死不救,由得麦来添四处外出借贷,幸亏张老板大方慷慨,乐善好施,帮麦家度过难关。
这老太太心肠如铁,带着成见一直到yīn间去。
承欢待律师宣布完毕,问道:“我什么时候可变卖产业?”
律师答:“待jiāo付遗产税后约一年光景吧。”
“我已决定全部套现。”
“我们可以代办。”
“好极了。”
“估计麦小姐可获得可观利润,财产接近八位数字。”
承欢露出一丝笑容。
真是意外。
她站起来道谢,麦承欢中了彩票呢,多么幸运,她离开律师写字楼,立刻去找毛咏欣。
好友在会议室,她在外头等,拿着一杯咖啡,看窗外风景。
祖母那样讨厌他们,终于还是把麦家的产业归于麦家,所以二世祖们从来不怕得不到遗产。
承欢在心中盘算,第一件事是置一层像样的公寓让父母搬出廉租屋。
把那种第十四座十八楼甲室的地址完全丢在脑后,换一个清慡大方的街名大厦名。
她微微笑。
毛咏欣一出会议室看到她:“承欢,你怎么来了?”
连忙与她进房间坐下。
一边关怀地问:“最近犯什么太岁,为何发生那么多事?”
“也没什么,还不是一桩桩应付过去,一天只得廿四小时,日与夜、天天难过天天过。”
“说得好。”
“咏欣,多谢你做我的好友。”
毛咏欣十分诧异,“哟,这话应当由我来讲。”
承欢告辞返回办公室。
同事对她说:“一位辛先生找了你多次。”
承欢猛地想起她与辛家亮有约。
电话接通了,辛家亮诉苦:“我已决定送一只寰宇通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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