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记_亦舒【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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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咏欣见她面色大变,笑笑说:“你不必惶恐,你处理得很好。”

    “我从来不懂囤积投资炒卖什么。”

    “可是你有个知qíng识趣的祖母。”

    承欢笑出来。

    父母开始收拾杂物搬家,承早看了摇摇头,发誓以后谨记无论什么都即用即弃。

    承欢大惑不解,“妈,你收着十多只空洗衣粉胶桶gān什么?”

    麦太太答辩:“你小时候到沙滩玩就是想要胶桶。”

    “妈,现在我已经长大,现在家中用不到这些垃圾。”

    “对你们来说,任何物资都是垃圾,不懂爱惜!”

    麦来添调解,“五十年代经济尚未起飞,破塑胶梳子都可以换麦芽糖吃。”

    承欢大奇,“拿到何处换?”

    麦来添笑,“自有小贩四处来收货。”

    “真有此事?”

    “你这孩子,你以为这城市一开埠就设有便利店快餐店?”

    麦太太说:“那时一瓶牛奶一只面包都有人送上门,早餐时分,门口有卖豆浆小贩。”

    “那倒是场面温馨。”

    麦太太说下去:“穷得要命,一块钱看得磨那样大,我还记得一日早上没零钱,父亲给我一块钱纸币,嘱我先买一角热豆浆,购买方式十分突奇,他有一只壶,里边先打一只生jī蛋,拎着去,浇上豆浆,回到家jī蛋刚好半熟,十分美味——”

    承欢奇问:“一只jī蛋?”

    “他一个人吃,当然一只蛋。”

    “小孩吃什么?”

    “隔夜泡饭。”

    承欢骇笑,“这我不明白了,把女儿当丫环似支使出去买早餐,完了他自己享受,小孩子反而没得吃。”

    “正确。”

    “外公这个人蛮奇怪。”

    麦太大道:“你听我说下去,我自小就笨,一手抓着一块钱,另一手拎着壶,一不小心,竟摔了一jiāo,壶倾侧,我连忙去看jī蛋,蛋白已经流了一地,幸亏蛋huáng仍在,连忙拾起壶,心突突跳,赶到小贩处,要一角钱豆浆,小贩问我拿钱,我说:‘我不是给了你一块钱?’小贩说没有,我吓得头昏眼花,连忙往回找,唉,果然,那块钱仍在路边居然还在,原来拾jī蛋时慌张,顾此失彼,把纸币失落。”

    “可怜。”承欢嚷,“彼时你几岁?”

    麦太太微笑:“九岁。”

    “怎么像是在晚娘家生活?”

    麦来添讶异,“我从来没听过这故事。”

    他妻子说:“因我从来不与人说。”

    “一切都过去了,妈妈。”

    “你且听我说完。”

    “还有下文?”

    “我把豆浆提回家中,如释重负,谁知我父亲吃完早餐,眼若铜铃,瞪着我骂:‘jī蛋为何只剩半只?怪我偷吃。”

    承欢愣住。

    麦太太轻轻说:“我一声不晌,退往一边,几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此事。”

    承欢大惑不解,“可是你一直照顾他,直到他去世。”

    麦太太点点头,“常骂我穷鬼穷命,讨不到他欢心。”

    承欢更加不明白,“为何要他欢喜?”

    麦来添笑笑,“承欢你不会了解,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承欢吁出一口气,“爸,多谢你从来不叫我替你买早餐。”

    麦太太笑,“他天天替你买薯条,我们这一代最吃亏。”

    麦先生说:“儿童地位是日渐提升了。”

    “还有许多黑暗事。”

    麦先生劝说:“算了,小时总由他养活。”

    承欢摇头,“叫小孩去买早餐,真亏他想得出来,他的口福比小孩的自尊更重要。”

    麦太太终于说:“这些塑胶桶无用,丢掉吧。”

    环境好了,垃圾房什么都有,整件家俱,冬季用过的尼龙被,统统懒得收,扔掉第二年重买,人人如此,不觉làng费。

    一直到第二天,承欢犹自不能忘记母亲童年时那只jī蛋。

    她问好友:“毛毛,你会不会叫孩子出力你享福?”

    毛咏欣说:“所以令堂脾xing怪些你要原谅她。”

    承欢叹口气,“我从未想过会不原谅她。”

    承欢自己的小公寓也布置好了,她回辛家亮的家去拿东西。

    自然预先知会过屋主,去到那里,发觉物是人非,承欢坐在chuáng沿,无限感慨。

    若不是母亲节外生枝,推延婚期,两人一早就出发去度蜜月了。

    母亲其实亦秉承外公那一套,只不过她没有叫女儿去买早餐,她叫儿去办酒席,都是违反子女意愿施展父母特权牺牲孩子使自己得益。

    承欢轻轻对自己说:“我不会直接或间接左右子女。”

    发完誓心中舒服不少。

    她拎起行李,刚想走,有人按门铃,原来是辛家亮。

    他特来招呼她,“喝杯茶。”

    家丽买了许多柠檬香红茶包,此刻还是第一次用。

    家亮斟了一杯给承欢,忽然有点落寞,“现在,”他说,“我是一个有过去的男人了。”

    承欢笑得落下泪来。

    她安慰他:“不要担心,某同某,各离婚三次与两次,在社jiāo场所照样受欢迎。”

    “家母已往伦敦去小住。”

    “你们辛家倒是喜欢雾都。”

    “比北美洲几个城市略有文化。”

    “辛伯伯好吗?”

    “他已完全康复,外貌与衣着均被朱女士改造得十分年轻。”

    承欢莞尔,这是女xing通病,男人在大事上影响她们,她们便在小事上回报。

    “她可有叫辛伯伯染发换牙?”

    “都被你猜到了,摆布他一如傀儡。”

    “言重了,她也是为他好,打扮得年轻点无可厚非。”

    辛家亮说:“印刷厂生意好得不得了,最近有份新报纸出版,已与他签下合同。”

    “那多好。”

    辛家亮旧调重弹:“可是辛志珊往后的财产,都与我无关了。”

    承欢没好气,“你再说这种话,我必与你绝jiāo。”

    “对,你从来没看得起过我。”

    “神经病。”

    辛家亮微笑,“仍然肯这样亲昵地骂我,可见还是有感qíng。”

    “来,帮我把箱子扛下楼。”

    司阁看见他们,连忙笑着招呼:“辛先生辛太太,怎么还未搬进来?”

    承欢想,也许明年后年,他会发觉,那辛太太,不是她。

    辛家亮如果愿意,很快会找到新欢,女xing仍然温驯,向往一个家,盼望受到保护,男xing只要愿意付出,不愁没有伴侣。

    在停车场,承欢与辛家亮拥抱一下。

    辛家亮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他几乎有点呜咽,“让我们从头开始。”

    “有此必要吗?”

    “我愿意。”

    也好,现在她亦有自己的家,彼此来往比较方便,也并不是贪图他什么。

    祖母的遗产提升了承欢的身分。

    所以在旧时,有能力的父母总是替女儿办份丰盛的妆奁,就是这个意思。

    “承欢,我约你下星期三。”

    承欢踌躇,“星期三我好像有事。”

    “从前你未试过推我。”

    “那时我不成熟。”

    “你有什么事?”

    承欢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的事多着呢。”

    她拎起行李下楼。

    两人都明白,若要从头开始,不如另起炉灶。

    不过,他们是少数事后仍然可以做朋友的一对qíng侣。

    将来,辛家亮的伴侣在偶然场合见到麦承欢,会得立刻用手圈着辛家亮臂弯,并且稍微酸溜溜地说:“是她吗?”

    想到此处,承欢笑了。

    那个女子一定长得比较娇小白皙,有一张秀丽的小圆脸。

    “在想什么?”

    承欢毫不隐瞒,“我们之间的事。”

    辛家亮充满惋惜,“要不是父亲的缘故,我们早就结婚了。”

    不知缘何有这么多阻滞,年轻人又容易气馁,一迟疑便跟不上脚步。

    搬迁之前麦太太请邻居吃饭,就在走廊里架起台椅,热闹非凡。

    人人都假装热诚,纷纷向承欢询问婚礼改期的原因,承欢不慌不忙对众太太们解释:“祖母突然去世了。”

    这次搬家,感觉同移民差不多,有悲有喜。

    霎时间离开这一群街坊组长,自然有点舍不得,以后一切荣rǔ都不再有人代为宣扬,何等寂寞。

    可是,另一方面,又有飞上枝头的感觉,向往新生活,像那些初次接触西方民生的新移民,一点点小事乐半日:“哎唷,外国人叫我先生呢,外国人对我道早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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