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恩怨启始于这一世,也将了结于这一世。
公元一九九六年十二月——
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一股无法自己的悲哀自胸口悄悄渗入四肢百骸,一点一滴地逐渐腐蚀她苦涩的心,最后悄然淹没了她整个自我。
「我只要求你替我父母还清所有的债务与贷款,还有,让我念完大二。」
「可以。」
于是,纤雨伸出了左手,让男人为她戴上了订婚戒指,就这样,她把这一生卖给了眼前的陌生男人。
她的自由只剩下半年了。
回眸,她瞧见爸爸脸上的愧疚,瞧见大哥满眼的羞惭,瞧见弟妹松了一口气的表qíng。
她无怨无恨,只是……
好悲哀呵!
公元一九九七年二月底——
J大是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因为它的校区实在太辽阔了,几乎像是一座大型山林社区,不但有湖有树林,还倚山傍溪流,围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也无从围起,所谓的正门也只不过是一座门楼和警卫室而已。在这儿上课的学生们什么都可以不要,可至少得有辆脚踏车,否则上不了三天课,两条腿就会先走断了。
不过虽然是山区,但在这儿生活也是挺方便的。
即使山林深区就紧贴在校区后方,左方是国中,右方隔着一道溪流再过去是一大片观光果园,左前方则是住宅社区;但横在正门前的那条大马路上不仅有顶好超市、麦当劳,还有各种各样的商店和休闲场所;顺着马路直走下去,开车不到十分钟就可以直达山下,开快一点五分钟就够了,要到闹区也花不上半个钟头。
所以基本上这儿仍不能算是真正的山区,只不过是山区的入口而已。
「段清狂,还有两堂空堂,走,推两杆去吧!」
「又领到打工费了吗?」安坐轮椅上的人露出轻笑。「这回准备一次输光,还是聪明点留一半,免得又要作一个月的伸手牌了?」俊朗的五官略显清瘦,却仍掩不住那眉宇间的轻狂。
「扁你喔!」正在收拾背包的人一听,差点气歪的嘴爆出怒吼声。「你以为我这次也输定了吗?」
「不输才怪!」旁边两三人同声咕哝。
「你们闭嘴!这一回我一定赢!」
「是吗?」段清狂笑颜更显狂放。「如果你真这么有把握,那咱们这回换个赌注如何?」
「怎么换?」
「如果你赢了,我就把过去赢你的赌金全都还给你,想想,差不多有三、四万了吧?」段清狂若无其事地放出钓饵。「可是如果你又输了,那你就得作我三个月的奴隶,如何,敢吗?」
「废话!」看在那三、四万份上,拼了!
「好,不过……」笑容倏转歉然。「过两天可以吧?我这两天奉命不准太过劳累。」
对方气势汹汹的姿态马上化为关心的神qíng。「靠,又发病了?」
理学院段清狂在J大里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因为他开朗豁达又乐观大方,却有一副与个xing迥然相异的多病之身,明明双腿不残,却只能呆在轮椅上混日子,成天就见一辆X级战车在校园里横冲直撞,哪天见不着了,有九成九是他又病倒,甚至住院泡护士小姐去了。
段清狂耸耸肩。
「我这两天只适宜乖乖地看书,其它什么都不准。」
「好吧,那……要我推你到图书馆或回家吗?」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不过……」段清狂摇摇手指头。「麻烦你们帮帮忙,千万不要告诉某位大骚包我到哪里去了。」
大骚包,朱美伦是也。
某位大牌市议员的独生女,标准的现代美女,艳丽亮眼,而且傲慢娇纵得不得了,即使如此,这位有钱又有势的娇娇女仍是众多旷男怨女追逐的目标。
旷男追她,因为她是朵娇艳高贵的玫瑰花;怨女追她,因为围绕在她四周嗡嗡嗡发qíng的蜜蜂太多,一朵玫瑰花实在分不出那么多花蜜,所以只要耐心跟在她身边够久,搞不好哪天那些色蜂们就会注意到玫瑰花旁丛生的喇叭花也说不定。
可不知道她是吃错了药或脑袋瓜子里长虫了,一大堆男男女女拍她的马屁,朱美伦却偏生喜欢追在瘸腿的马儿段清狂后面跑,追得段清狂不仅莫名其妙,而且快抓狂了!
「那怎么成,那妞儿发起飙来我们也受不了!」对方挤着眼说。「所以我们只好“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你跑到男生宿舍聊天去喽!」
段清狂笑了。「谢啦!」
男生宿舍的同学们,他双手奉上漂漂马子一位,感激涕零吧!
***
上午第三堂钟响后不久,段清狂的轮椅便已驶到图书馆大楼后鲜少人经过的僻静地带停住,并自挂在轮椅后的背包里取出药盒子,准备替自己打针并吃药,再决定是要回家睡一觉,或者是到图书馆看书。
可是才刚准备好针筒,他就突然停了下来,两眼愕然望住前方,讶异得忘了自己要作什么。
这所大学的创办先锋虽然是台湾人,却是在日本成长后才回台湾来认祖归宗并定居,因此在他内心深处始终忘怀不了在日本生活的回忆,故而在创办这所大学之时,不仅校区日本风味浓厚,而且还特意在图书馆后植种了两排樱花树,形成一个极为làng漫的樱花树道,通往他位于校区右方的私人宅邸。
每年三月到四月间,绿叶褪尽,娇嫩的花朵陆续绽放,一阵风来,没有冬寒刺骨,却有落雪纷飞的璀璨,片片花语歌颂着chūn天的序曲,亦追思着令人缅怀的回忆。
平常时候这条步道根本没有半只蟑螂老鼠会来,但自三月中旬校庆开始,那些没事就爱为赋新词qiáng说愁的女生们,便会争先恐后跑来到这儿装模作样地漫步在石板樱花步道上,体验花瓣舞落满身那种无与伦比的诗qíng画意,以为这样便能沾染上几许优雅的气质。
笑死人了,真这么简单的话,言qíng小说还有人要看吗?
总之,这条樱花步道若非在樱花最灿烂的时刻,是不会有半个人来的。
不过今年樱花盛开地比过往任一年都要来得早,才刚开学,尚未入三月,当学生们犹自忙着选课、社团活动与校庆时,樱花早已悄然怒放了。
浓艳的绯寒樱、淡紫的牡丹樱,还有粉色的吉野樱与雪白的大岛樱,缤纷的嫣红-紫在微风中呢喃细语,任凭千堆雪卷尽掬不住的优雅,宛似红尘梦一场来去,倘若不是在这幽凉的山区里,这片樱海也无法如此灿烂地随风起舞了。
然而令段清狂诧异万分的并非这幕如梦似幻般的旖旎景致,而是那个女孩,那个樱花树下的女孩,她竟然如此自在地趴在满满一地的落樱雨瓣上,好象趴在她家的弹簧chuáng上似的,而且她还在……
吃花!
她趴在地上好象睡着了,其实是在吃花。
纤细的右臂弯曲枕在柔雅的侧脸下,浓密乌黑的秀发披散在七彩缤纷的樱花瓣上,梦幻般的双瞳痴痴凝注眼前的花办,左手满掬一把璀璨,再任由它们片片飘落,微启的檀口溢出幽幽的叹息。
苦涩、无奈、愁郁、感伤、空虚、失落……
那个女孩子的心qíng似乎飘扬在风中悲吟,沉郁在落樱里低叹,奇异地激dàng起段清狂一阵心神震颤,他qíng不自禁地-着胸口喘了一口气,再屏息注视着她彷佛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似的吃下一片片花瓣。
突然,那女孩好象察觉到有人在看她,雪白的花办掂在纤指间,深黝的视线悄然移过来对上他眩惑的双眸,在四目相jiāo的那一瞬间,不仅是他彷佛被闪电击中似的脑袋一阵异样昏眩,那女孩似乎也震动了一下。
而后,两对同样惊愕怔忡的视线便彷佛打结的蝉丝般纠缠不开了,良久,两人就那样四眼相对,相互凝住对方瞳眸深处那一抹莫明所以的qíng韵。
似曾相识,却又全然陌生。
不知为何,这般绵长深刻的凝视竟揪起段清狂胸口一股痛楚,彷佛疼痛入心,却又若有似无。也许是他不经意地在脸上流露出这种感受,那女孩子轻轻一眨眼,眼底掠过一丝关切,随即起身,一路翩然洒落片片花雨徐徐来到他跟前。
有那么一瞬间,段清狂以为他见到了花仙子,略一低眸,立刻又否决了自己的遐思。
没听过有穿牛仔裤的花仙子。
「你不舒服吗?」瞄着他手上的针筒,花仙子问。「需要我帮你打针吗?」非常奇特的嗓音,很低沉,略带点沙沙的感觉,但也很温婉柔和,有种令人不由自主沉静下来的催眠感。
悸动的眼凝望着她伸出来的手掌心,纤巧优雅,象牙般的肌肤上犹缀着几枚紫色、绯色的花瓣,形成一幕非常撩人的视觉诱惑,段清狂不觉舔了一下gān渴的唇瓣,qiáng抑下俯唇去舔食她手上花瓣的冲动,默默地把三支针筒放在紫色花瓣上,再自行把左衣袖卷上去露出瘦削的手臂。
一眼见到他的手臂上彷佛吸毒者般布满了数不清斑斑点点的注she痕迹,她不觉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不知道还能在哪边注she。
再戳下去会不会戳出一个大dòng来?
「你……好辛苦。」
段清狂淡然一哂。「两只手都一样,所以-随便找个地方戳下去就好了。」
「不是注she血管吗?」她迟疑地问,并解释:「虽然我不是学医的,但是我妈妈有糖尿病,所以我会注she血管。」
「暗红色的那支要打血管,其它两支肌ròu注she就可以了。」
「喔。」两眼又找了片刻,好不容易找到可以下针的地方,她才小心翼翼地先替他消毒,再注she。
「我叫段清狂,物理系三年级。」
「我知道,你在学校里很出名。」
「喔,那……-呢?」
「连纤雨,资设系二年级。」她神qíng专注地慢慢推着针筒,漫不经心地回道。「这样会太快吗?」
「不会。」单手支着下巴,段清狂趁机仔细端详她。
她的五官虽清秀却不太显眼,窈窕的身材不高不矮略嫌平扁,是个非常平凡又缺乏存在感的女孩,如果不是刻意注意到她,根本不会有人意识到她的存在,可是一旦注意到她,两眼就很难自她身上移开了——至少对他而言是如此。
因为她有一种他在其它女孩子身上不曾见过的清灵沉静气质,以及飘逸恬淡的神韵,就是这种气质神韵牢牢吸引住了他;还有她那两潭幽邃如深水般的瞳眸,沙哑柔和的嗓音,不疾不徐的说话语气,一举手一投足之间自然流露的温柔优雅,每一样都足以掀起他心湖阵阵涟漪dàng漾。
她真美!
「好了。」纤雨让他弯臂压紧注she的地方,抬眸一看,发现他蹙眉阖眼,好象快昏倒了的样子,心头一惊,忙问:「怎么了?」
「别紧张,」段清狂慢条斯理地说。「每次打血管那支针都会让我很不舒服,不过一会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