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都是错_亦舒【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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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很好。

    妈妈说:“你哥哥打电话回来,叫你今夜无论如何不可以出去,他约了朋友回来。”

    莉莉着我一眼,叹一口气,“天下有你这么福气的人,这样好的父母,这样好的哥哥。”

    我想:太好了,所以很有点受不了,没有这种福气。

    她说:“忘了坚,对谁都有好处,你晓得?人家说他——”

    “说他什么?支支吾吾的。”

    “说他,居然在找男朋友。”

    “什么?”

    “男孩子,他对男孩子有兴趣。”

    我一怔,笑了,“胡说?坚?坚是色láng。”

    “所以这才奇怪。他这个人,都那方面是无懈可击的。私生活真比公厕还臭,什么样的女人都搞,男人,男人的趣味之低!现在还来这一套,太超现实了吧?”

    我问:“你亲眼看见?这么紧张。”

    “这真从何说起?我又不是三姑六婆,专讲人闲话的,我是为你好,小姐,我老老实实的说明白了,辛蒂,不管坚的生意做得多好,人长得多劲,他是完了,他是碰不得的,说完了这一句,我再也不噜嗦了,好吧?”莉莉说。

    “我们换个话题。”我说。

    但莉莉的世界狭小。她说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家里的三房两厅,换了家俱,分期付款。她的父母,她丈夫的父母。我忽然打了一个呵欠,莉莉面红了。

    自从结婚之后,她不再是我的莉莉了。

    她有她生活的方式,似乎很开心,似乎很惆怅,似乎很有苦难言。她唯一的希望是把房子分期供满,丈夫对她忠实,孩子们读书用功。就是这样。一条直线,她的生活,明天是今天的重复,今天是昨天的翻版。我怀疑是否会闷坏,好处是有安全感,当你知道明天要做什么的时候,晚上就睡得熟,这一点就很令人羡慕。

    我爱怜的看她。我的莉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一间小学一间中学,然后她这样正常,而我,我已经到无可药救的地步了。

    “你还吃药?”她问。

    “嘘。”我说,“不要告诉我母亲,是。安眠药,镇静剂,维他命EAB,酵素丸,止痛片,提神药,铁质,还有你知道什么,我整个人靠丸子活着。”

    “我的天。你居然还活到今天。”

    “活着?我倒不觉得我活着。活人像我就该死了。”

    “好啦好啦,跟你说话,猜谜似的。”莉莉摇头。

    妈妈进来,“辛蒂,你去把头发弄弄,即使留着,也修好一点,莉莉,拜托你陪她去一趟,快快回来,你哥哥六点不到就回来了。”

    “我的天。”我说。

    我住在她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与莉莉出去,我剪了头发,剪得很齐,但还是长的,我不要卷,叫剃头师傅chuīgān,他不肯,吵了半晌,结果莉莉还说:“你那头发,怎么这样黑这样厚?”我觉得滑稽。

    我的头发不能剪齐,一齐就像假发,像今天,就假得不能再假。是的,因为这一头头发,外国人把我当洋娃娃看待。“这么黑的头发。”他们说,“带蓝影的。”他们说,这些男孩子,把我的头发摸了又摸。它们又长又直,而且gān净。我不反感他们摸我的头发,仅止于此,这也不过一种好奇,等于我用手指去碰他们的长睫毛,男孩子的睫毛几乎有一寸长,而且多数是两种颜色的,前端金闪闪,一半还是咖啡色的,配着浅灰的蓝绿的眼睛。多么可爱。也仅止于此。我还是想念坚。这些人不过是路过的。甚至丹妮尔,丹妮尔是女孩子,那是另外一件事了。

    莉莉拍我一下,“你怎么了?快付帐回家吧,呆着想谁?”

    “笑的倒是顶甜的,模样儿却像吸了毒药,灵魂不在身上。”她说。

    结果是她付的帐还来得个贵人。

    这年头,不变个办法,简直活不下去。非得赚钱不可,我叹口气,而且要赚得像坚,卑鄙的、毒辣的赚。

    回到家里,我来不及换衣裳,哥哥已经把那个朋友带回来了。

    我看着他,吃惊于他的美丽。用“美丽”形容他真是错不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脸孔,五官是元懈可击的,尤其是管鼻子,又挺又秀气。外国男孩子再美,也有种畜牲的感觉,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真是清丽得奇怪的。不过清丽不等于纯洁,他身上透着一种解释不出的邪气,我看得出,因为我是他那一路人,哥哥看不出,他只看得他的漂亮。

    我慢慢的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把腿搁在玻璃茶几上,脚上是一双破球鞋。

    妈妈几乎昏过去。哥哥皱着眉头。

    我笑了,“我是辛蒂。”我说。

    他点点头,“我叫陆家明。”

    这么普通的名字,配这么一个特别的人,所以才显得别致。我客观的看着他。

    他穿一件黑色的T恤,左手一只极薄的白金手表,右手一只银手镯,黑色的裤子,他很瘦。

    我微笑。是的,哥哥是一个好哥哥,但是我见过太多漂亮的男孩子了,这算什么呢?

    我听见莉莉在我耳边轻语:“我得回去了,妈的,我真后悔这么早结了婚,天下居然有这么样的男孩子存在,真不相信!”

    我还是抿着嘴唇笑。

    哥哥说:“辛蒂,去换一件衣裳!”他气恼得很。

    “是,先生。”我懒懒的站起来。

    莉莉告辞了。我送她到门口,她还向我眨眨眼睛。

    我回到房间,拉了一件裙子出来,这些裙子,大概都不人哥哥眼,我真的翻了半天,才穿了裙子出来。哥哥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陆家明反而笑了。

    “你才从伦敦回来?”他问。

    我点点头,他的声音很温柔。

    “你看上去也像个伦敦女孩子。”他说。

    “那真是侮rǔ,我才不像。来吧,吃饭了,回了家,除了吃就还是吃,不吃白不吃。我不像伦敦人,我还是中国人,衣服是伦敦衣服,人是中国人。”

    我说完了自顾自拉开了椅子就拿起饭碗。爸有他的幽默感,他哈哈的笑了,妈妈的脸,我的天,像锅底似的黑,可怕。

    陆家明凝视我。

    整顿夜饭他凝视我。

第二章

    我叹口气,要找一个欣赏我的人是难的。我很感激他,我认得我三分钟就看到我的好处,是的,我还真有一点好处,只是一般人不大接受。我与他大概无话可说,除了说话还有什么?

    他说:“这件裙子很好看。”

    哥哥说:“什么裙子?上身是一块小布打个结,下身是一块chuáng单。”我耸耸肩。哥哥,他是哥哥,不变的哥哥。

    但是陆家明笑了,他的笑也是美的,他没有看牢哥哥,也没有看牢我,他只是笑了。低着头,喝他那碗汤。这一夜他只说了两句话。

    我呢,我比什么时候都静,我只是笑。

    我笑陆家明居然肯听哥哥的话,到我家来,而我呢,居然也听哥哥的话,肯留在家里等他来。

    有什么用?

    吃完饭哥哥要出去跳舞,我不肯去,跟他跳舞最没意思,他不过是要为我与陆家明制造机会。男女的机会需要制造,真大吉而不妙,他要找我,当然有办法找到我,真在乎这一夜跳舞?

    但是每个人都要我去,我觉得回了家就像傀儡一样,无可奈何的去了。陆家明是个漂亮的男孩子,这是我肯去跳舞的原因之一。

    于是我去了。

    在夜总会里,一个歌女在唱:

    “假如你离开,在一个夏日,你不如太阳也带走。

    当你掉头而去,我不妨让你知道,直到下一个见面,我会缓缓的死亡。

    假如你离开,假如你离开,假如你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喝了几杯酒,眼泪就渐渐的流下去,无法抑制。我总是借酒哭,这是同学都知道的。我与陆家明拥着跳舞,我不介意陌生人看到我的眼泪,男孩子来了去了,谁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爸爸妈妈别看见。

    陆家明感觉到我的眼泪,我们贴得很近,他吻我的脸,静静的。我想,哥哥错了,他找来一个大胆的男孩子,大方得太厉害了,他不知道,哥哥这么jīng明的人,也胡涂了一次。

    但是我居然有点高兴,这样的男孩子最好,无牵无挂,不怕夹弹不清,当然我不知道,像我这么jīng明的人,也错了一次。

    我们这一次跳舞跳得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回家的时候陆家明研出了他的车子,我喝得半醉还是眼睛一亮,我的妈,我几乎不相信眼睛,林宾基尼康达?我不知道香港有林宾基尼康达。美丽的车,美丽的人。

    我笑了。夜里的风很凉,衣服贴在身上,我看着陆家明。

    他打开车门,车门九十度斜向天空,却又不是海鸥翼状的,路人都停下来看。哥哥笑,“所以不要对我的宝时捷chuī口哨。

    妈妈担心起来,“他有钱吗?可靠吗?”

    “也没有什么,父亲留给他一家酒店,不过八百五十间房间,一天做几万块生意。

    妈妈笑,“可惜咱们辛蒂,你知道,她对钞票胡里胡涂,不大讲究。”她停一停,“这个人开车安全吗?”

    哥哥说:“妈妈,这个人是飞机工程帅,不是二世祖。辛蒂,你去坐他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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