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说要把这一场加入新戏里。”
“你会继续拍戏?”
“千辛万苦,千载难逢的机会红了起来,当然拍到无人要看为止。”
“自巅峰退下,才可成为佳话。”
印子讪笑:“谁的佳话?这个城,这个社会?呸!我家没钱jiāo租之际,我哀哀痛哭的时候,又不见社会来救我,我理他们怎么想。”
音乐停止了。“就这么多?”洪钜坤极不舍得。
印子扶他坐下。“多了会腻。”佣人出来拉开窗帘。
“谢谢你,印子。”
“我很高兴这次回来帮到你。”
洪钜坤点点头,“你要走了。”
“是,记得吗!我俩早已分手。”洪钜坤低下头,这一病叫他老了十年。
“同子女搞好关系,还有,找个年轻的大家闺秀再婚。”
洪君笑了,“竟教我如何做人。”
“对不起,我说错了。”
“不,你讲得很正确。”
“回家去吧。”
“倒过头来赶我走。”
王治平与看护已在门口等他。他叹口气,“治平,该升你了,再把你留在身边不公平,集团在温哥华建酒店,山明水秀,是个肥缺,你过去做监督吧。”口气像土皇帝,印子与王治平都笑起来。真惨,日子久了,大家居然培养出真感qíng来。
印子把他们送走倒在梳化上。半晌,觉得窄腰裙困身,才唤来阿芝,拉下背后拉链,脱下裙子。那袭伞裙因有硬衬裙撑着,竟站在客厅中央,像成了jīng似的。
印子讪笑问:“像不像我?没有灵魂,只具躯壳。”
阿芝大大不以为然,“我从来不那样看你,这次你捱义气回来,救了洪先生,失去陈裕进,是很大的牺牲。”
印子低下头,“裕进从来不属于我的世界。”
阿芝改变话题,“王导演来追人。”
“约他明日见。”
阿芝打开约会簿,“明日不行,你要跑三档地方,大后日傍晚五时半可抽三十分钟给他。”
印子伸一个懒腰,“我喜欢这种生活,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
中秋节,大清早,裕进的祖父正在园子看海棠花,一辆豪华房车停在门口。一个穿民初服装的可人儿挽着一大篮水果走下车喊早。
※※※
祖母说:“你该累了,回去休息吧。”
印子握住她的手笑着不放,大眼睛忽然濡湿。
祖母轻轻说:“相爱又要分手,为着甚么?”
印子把脸埋在祖母手里,哽咽地说:“允许我时时来探访你们。”
“我的家门,永远为你而开。”
印子走了之后,老先生问妻子:“可要告诉裕进?”
老太太摇摇头,“让裕进回过气来再说。”
“心底最深之处,你对一个女演员,有否偏见?”
老太太想一想,“说没有,是骗人的话。”
老先生搔搔头,“她们是另一种人,在银幕上,生张熟李,拥抱接吻,不拘小节,我老是替她们担心,万一走在路上,遇上过去调qíng对手,如何应付?”
祖母十分幽默,“用演技对付。”
“希望裕进可以找到好人家的女儿。”
祖母检查果篮,“咦,有佛手,又有柚子,难怪香气扑鼻。”
“一般人家的好女儿老老实实,哪里懂得送这样讨人喜欢的礼物。”
祖母茫然若失,“这倒是真的。”
群众心理甚难触摸,有时愈对他们冷淡,愈是心痒难搔,主动想来亲近。印子对她的观众,就是那样。从未试过以乖女孩姿态出现,观众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只觉得她坦率诚实。
她对群众疏离,从不组织影迷会,拒绝访问,也不愿当街签名拍照,可是她做每件工作都做到最好,决不迟到早退,吃了苦头,也无怨言。
这种jīng神似乎得到大众欣赏。
与洪君分手之后,她恢复自由身。
这件事忽然升格成为传奇。听说在他重病的时候,她回到他身边侍候,直至他痊愈为止。真没想到美女会那样有qíng有义,叫那些无qíng无义的大腹贾十分感动。想接近她,没有身家当然不行,可是光有钱,又不一定获得她的青睐。
愈是复杂,愈引人挑战。照说,社会风气并不如表面开放,一个女人,从一手经另一手,名誉那样坏,应该叫人退避三舍。
刘印子似乎是个例外。
一天,有人特地到工作坊与张永亮导演接触。
“咦,好久不见,小姜,别来无恙乎。”
对方咕咕笑,“你还记得我?当初大家同在传理系混。”
张导演凝视身穿名牌西装的旧同学,“你有事找我?”
“实不相瞒,的确有求而来。”
“若是借贷,免问,本行穷得要跳楼。”
“不不,同这个无关。”
张笑答:“那就只得一条贱命了。”
“不,也不是要你的命。”
张大奇,“莫非给我一份工作?”
※※※
“正是,”姜自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本子,“剧本在这里,戏拍好了,拿到柏林参展。”
小张一怔,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一个条件,女主角必须是刘印子。”
“你代表谁?”
“大昌贸易郭氏。”
小张忽然明白了,十分厌恶地站起来,“你几时做了皮条客?”
“张,你别立刻跳到结论里去,我有那样暗示过吗?将来,老板同女主角之间发生甚么事,与你我有甚么关系?”
张不出声。
“多久没开戏了?两年,家人吃甚么?也真佩服你们这班艺术家,那样会忍耐,剧本非常好,你一看就知,与美国人合作,制度完善,是你起死回生的好机会,兄弟,切勿恩将仇报。”
他们两个人又重新坐下来。
“这次经济不景,害惨了三十二至四十二岁一班人,过了这岁数,大可乘机上岸退休,若刚出道,又不怕吃苦,最惨是我们,习惯了繁华,无处可退。”
导演忽然说:“若是美女,连第三次大战也不怕。”
“那么,退一步做美女的导演吧,沾点光。”
两个人都为现实低下了头。
这件事对印子来说,又不是那么了不起。看完剧本,她同阿芝说:“拍这种半史诗式电影最辛苦,往往在加拿大西部某小镇取景,睡没好睡,吃没好吃,一去大半年。”
阿芝答:“可是,拍的是铁路华工故事,值得做。”
“我那角色——”
“本子一看就知道是为你写的。”
“是谁那么好心?”连她都纳罕。阿芝掩着嘴笑。
“你知道甚么讲出来好了。”
“又是一个想追求你的老板。”
印子冷笑一声,“我自有方法应付。”
“这人比洪先生年轻。”
“就算比他年轻十岁也不算年轻了。”
“二十多岁小伙子实在与你的才智不配。”
“阿芝,中老年男人身上有一股气息,闻了叫人发闷。”
阿芝轻轻问:“是铜臭?”
“你太天真了,我已说得那样伧俗猥琐你还不明白,那些老男人的肌肤似破棉被一般,叫人作呕。”
阿芝噤声。
印子沉默一会儿,“角色的确好,我们去找些十九世纪末的北美华侨历史故事来参考。”
“遵命。”
她俩到大书店去找有关文学。
印子说:“裕进会知道我该读甚么书。”
阿芝看她一眼,不出声。
“他会把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血泪史从头到尾说给我听,不劳我cao心。”
※※※
阿芝很快找到一叠图书。
“我真想念他。”印子有点沮丧。
阿芝根本不去接那个话题。
到柜台付帐时有人窃窃私语——
“可是影星刘印子?”
“不会啦,女明星哪里会如此朴素地在书店出现,她们不属于这里。”
“呵,看错人了。”
捧着一大堆书回家,印子笑着问阿芝:“甚么时候读?”
阿芝想一想,“每天上卫生间时看二十分钟,包你水到渠成。”
印子骇笑,懊恼地说:“我从此不敢上洗手间。”
她不知道陈裕进最近一段日子终日埋头读书,甚么都不做,足不出户。
这也是掩饰已碎之心的一种办法吧。他在幽暗的光线下用放大镜比较两本卫星拍摄地图的细节。
他母亲进来说:“这么黑,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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