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说再见_亦舒【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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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uáng仲苓也笑,“我们有两间客房。”

    可是育台并无意去打扰他人。

    早上起来碰见了,总得问一声好,人前人后,不住道谢,脸上要挂住一个合理客套的微笑……这是gān什么呢,这比上班还累。

    老陈说过,在外国居住,最累之处是入乡随俗,逢人要笑要问声好,开头蛮好玩,一年后累得贼死,连忙搬到华人聚居地,名正言顺黑口黑面做人。

    各地风俗不同,无事自笑,在华人来说,算是苦差。

    纪元问:“我们会到huáng主文家去吗?”

    “有机会可以去他家喝下午茶。”

    “他邀请我去住。”

    “将来再说吧。”

    纪元恍然若失。

    李育台老是觉得不甘心,“你们到底谈些什么?”

    “昨天我们谈到母亲的名气。”

    “谁的母亲?”

    “先是谈到主文的妈妈。”

    “huáng仲苓是个名人吗?”李育台一无所知。

    纪元忽然笑了。

    “有什么好笑?”

    “是主文说的:‘有人不看书就是不看书,你同他讲《红楼梦》他也不知道,可是但凡喜欢看书的,大抵都听过huáng仲苓这个作家的名字。”

    李育台气结,“当然我知道《红楼梦》。”

    纪元仍在笑。

    李育台感慨,已经有自己的朋友了,并且奉朋友之言为金科玉律,前来嘲笑老父。

    女儿迟早要长大成人飞出去。

    这也是他的盼望,女儿有事业有家庭,忙得不可开jiāo,一星期才与他通一次电话,节日才前来相会……

    他才不要纪元牺牲所有来与他长相厮守。

    “huáng主文还说什么?”

    “他说:我俩的母亲都是社会知名的艺术家。”

    “那很好。”

    “所以我们有共同话题。”

    “你觉得两个母亲有无相似处?”

    纪元想了一想,“两个人都很静。”

    “还有呢?”

    “两个人都颇为富有。”

    纪元的观察力不错,世上赚得到钱的艺术家是极罕有的。

    “可是,”她说,“我觉得我的妈妈长得比较美。”

    半晌李育台才说:“睡吧。”

    那一夜,纽约街上照例警车鸣鸣,育台忽然想带着女儿到宁静的小镇去居住一段日子。

    第二天醒了,纪元穿上新大衣与父亲拎着行李出门。

    电话铃响。

    育台说:“别去听。”

    “也许是huáng主文。”

    “有聚必有散,送君千里,终需一别,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纪元沉默,掩上大门。

第四章

    他们到佛罗里达去住了三天酒店。

    纪元落落寡欢,胃口欠佳,也不大睡得着,成日在沙滩上皱着眉头,太商业化的旅游区不适合她,这孩子可是自小便有xing格的人。

    再说,她可能有点累了。

    “我们在一个地方住上一阵如何?”

    “也好,我想做cha班生。”

    “那么,到温哥华吧。”她名正言顺地拿着加拿大护照。

    “那处的老师如何?”

    “有的好有的不好。”

    “答了等于没答。”

    “我说的是实话。”

    就那样决定了。

    温埠来接飞机的妹妹与妹夫说:“哗,父女骨瘦如柴。”

    这是实况。

    李育台带纪元到几间学校去兜了一个圈。

    他同女儿说:“取易不取难。”

    “哪一家易,哪一家难?”

    “看看运气缘分。”

    父女俩都吊儿郎当。

    育台的妹妹妹夫可急了,妹妹育源把哥拉到一角,“孩子总得上学。”

    “你又没有孩子,你怎么知道?”育台含笑。

    “育台,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社会有一定的准则需要遵守。”

    “是吗,社会又有什么好处给我?我伤心若绝,社会帮到我吗?”

    妹妹瞪着他,“这叫作愤世嫉俗。”

    育源说得很正确,这不错是育台此刻心态写照。

    “索xing安顿下来,把纪元放在这里上学,我立刻托人替她到最好的私校去找空位。”

    育台还是笑,“纪元在此,你问她可愿意。”

    “她是个小孩,当然由你替她做主。”

    “不,”育台摇头,“小孩也是人,应有人权,该尊重她的意愿。”

    “大人也是为她好。”

    “不,通常大人只是为大人好,我只想纪元快乐,记住,是她的快乐,不是我的快乐。”

    育源没好气,“你任由纪元胡作妄为?”

    “我不担心,我们李家并无不羁的遗传因子。”

    育源吁出一口气,“你把纪元jiāo给我照顾,你自己继续流làng吧。”

    育台微笑,“我死后一定jiāo予你。”

    “育台,怎么讲起这种话来。”育源啼笑皆非。

    育台转变话题:“说说你吧,几时生孩子?”

    “我与夏长志早已决定不要孩子。”

    育台想一想,“也是好的。”

    “你与雅正一直支持我。”

    “不是支持,是尊重人家的意愿——生一个来玩玩,孩子有什么好玩?那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凡是生命都有生老病死,苦多乐少,你若真爱他,负起所有责任,他还有少少抵偿,否则不如像贤伉俪那样,轻松自在。”

    育源脸上忽然泛起一个傻气的笑容,“可是他们有胖胖的脚与胖胖的手,会得飞扑过来叫妈妈,咕咕地笑,我老觉得他们清脆的笑声会直达天庭。”

    “是,”育台承认,“所有的婴儿都是折堕的天使。”

    然后在复杂的成长过程中,他们迷失了方向,真正堕入红尘,万劫不复。

    育源叹口气,“你看我的脚,拇指曲折,前前后后都是老茧,真不能想象曾经一度,它们也白雪雪,肥滋滋。”

    育台冷笑,“你的脚,看到我的心,你才知道,尊脚的qíng况还真不赖呢。”

    夏长志困惑,“令兄妹到底在说些什么?”

    纪元自一座庞大jīng致的洋娃娃屋中抬起头来,“脚与心。”

    夏长志摇摇头,“我仍然不明白,纪元,我们到地库游泳,我们新装了一只波làng泳池,一开动电源,水làng推动,泳者可一直在原位习泳,练习最好。”

    纪元随着姑丈下楼去。

    育源问哥哥:“你会再婚的吧?”

    “我想不会了。”

    “那也不必蓄须明志,把胡髭刮一刮。”

    “育源,三十老几的我从来没有做过自己,我想享受一下。”

    “好,做回真我,有何乐趣?”

    “言之过早,尚未知道,我正在摸索,原来,我并不认识我自己,少年时,我照父母的标准生活,青年时,照学校那一套做得完美无瑕,然后社会需要什么,我努力应付,我的真面目究竟如何?有待发掘。”

    育源沉默,“很多人羡慕你那种没有自我的生活。”

    “因为他们不知我付出多大代价。”

    育源笑,“这叫我想起本地歧视新移民的白人。”

    育台接下去:“对,因为他们不知我们付出了多少。”

    兄妹到底是兄妹,投契非常。

    “育台,你应常来探访我们。”

    “不退休,哪里来的空。”育台苦笑。

    这是真的,年轻得志,名成利就的他并无踌躇满志,相反地时时愁眉百结,心事重重。

    育源忽然说:“我支持你,继续流làng吧。”

    育台忍不住笑,“谢谢你。”

    然后育源建议,“让我们一起去乘东方号快车。”

    “好主意!”

    “要问问夏长志可走得开。”她又犹疑。

    “他?真是走得开那日他的白须已垂在胸前。”

    育源板下脸,“别侮rǔ长志。”

    育台微笑,她仍爱他,那多好。

    这是一对壁人,在现今世上,志同道合又真正相爱的夫妻已经不多。

    大哥来到妹子的家,真正可以宾至如归。

    “记得青年时我们为前途烦恼?”

    “我一向年少老成,你,你才真正年轻过。”

    “我只觉得彷徨,寂寞,不知去向。”

    “育源,你的选择太多了。”

    “来,我们去看他们游泳。”

    地下室烟雾腾腾,暖水池的水蒸汽弥漫,育台笑道:“这像下云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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