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说再见_亦舒【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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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不用,请走。”

    那女郎无奈,“至少让我坐下喝杯水。”

    “我女儿才七岁,就在房里。”

    “我会降低声线。”

    李育台非常抗拒,巴不得即时臭骂陈旭明一顿。

    “陈先生拨电话到爱克米伴游公司,指明要一位会聊天的小姐。”

    李育台吁出一口气。

    “你会说普通话吗?”她问客。

    李育台答:“一点点。”

    她的国语带着上海口音,“他们见我是学生,便以为我会聊天,叫我来。”

    李育台说:“哪里的学生?”

    她打开小手袋,取出一张学生证,给李育台看。

    李育台一看,吃惊,她是纽约大学戏剧系学生。

    生活bī人。

    她耸耸肩,“不做学生,就得走,做了学生,没生活费。”

    半晌李育台问:“请问芳名?”

    “德琵。”

    “不不,想请问你的中文名字。”

    女郎低下头,半晌才答:“形影。”

    李育台更加意外,“那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是,”女郎轻轻说,“有人这样说过。”

    “离开上海有多久了?”

    “三年。

    李育台斟杯茶给她,“可想家?”

    “每夜的梦。”

    “为什么不回去?”

    “总不甘心入宝山而空手回。”

    李育台低声嚷;“这并非一座宝山!”

    “现在我也知道了。”

    “回去吧。”

    “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还回得去吗?”

    李育台非常唏嘘。

    “对不起,我应该讲些开心的题目。”

    “不要紧。”

    “太太没一起来?”

    李育台忽然说:“她一年前已病逝。”

    女郎露出惋惜的神qíng来,“对不起。”

    李育台沉默。

    “那痛楚一定很可怕。”

    “是。”

    “要不要讲出来?”

    “要不要听?”

    “呵,”女郎笑,“我是收费的。”

    李育台欣赏她的幽默感。

    他第一次向人透露心声:“开头知道她患癌症,是不置信:这种事怎么会在我家发生?第二天睡醒了一定没事。”

    女郎颔首。

    “然后,是震惊,全身麻痹发抖,汗流浃背,不能工作睡眠,食不下咽。”

    李育台黯然。

    女郎哀痛地做注解:“真是人间惨事。”

    “然后,我就哭了。”

    说出来之后,也并没有更舒服一点。

    “现在呢?”

    “希望时间快点过,女儿快长大。”

    “你们是相爱的呵。”

    “是。”

    “相爱夫妻不到冬。”

    过半晌李育台问:“你呢,你希望什么?”

    “我?”女郎讪笑,“我实事求是,不再劳驾希望。”

    “那很好。”育台点点头。

    “她长得可美?”

    “谁?”

    “你的亡妻。”

    “当然,最有气质最雅致的一个女子。”

    女郎看看腕表,“我离去的时间到了。”

    “不送。”

    女郎走到门前,李育台塞一卷钞票给她。

    “谢谢!”

    李育台忽然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女郎凄凉地笑。

    李育台再次忠告:“回家去。”

    “我的确是回家。”

    她走了。

    关上门,看见纪元站在寝室旁,她问:“谁?”

    “陈叔叔的朋友。”这是真的。

    也许说出来真有用,李育台那晚躺在长沙发上发一会子呆,终于睡着了。

    他已有两年多没睡好过,一觉醒来,天尚未亮,才四点多,可是已经十分满足。

    心仍然痛,感觉一样坏,但至少己睡了一觉,这也是一种进步。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口,但是这个伤势等于全身百分之九十皮肤炙伤,必死无疑。

    李育台闭上双目,滚烫的眼泪流下来。

    还在哭。

    哭得出的那天又比哭不出那天舒服,他希望可以哭久点,悲哀的毒素随眼泪排出,但是又怕影响纪元。

    他听见冰箱开合之声。

    “纪元,是你吗?”

    “爸爸你早。”

    “一直到四岁你才会说这句话。”

    “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吴瑶瑶才是。”

    “不,她是庸脂俗粉。”

    “我肯定她是。”

    父女二人苦中作乐,笑了片刻。

    李育台长叹一声。

    父女二人到中央公园散步。

    因天蒙亮,在半明半灭的天色下,尚能见到流莺踪迹。

    小纪元颇懂事,问父亲:“这些是夜之女?”

    李育台点点头。

    他忽然想起昨晚上来找他,那个叫作形影的女子。

    一个正当人家出身的女子,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他打了一个冷战,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她们在幼时,也曾经受到父母呵护的吧,父母对她们,也曾经有过期望的吧,他为之黯然。

    早餐后他与纪元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前排队等开门。

    陆续有游客排在他们后面,九时正门打开了,一涌而入,李育台是识途老马,立刻带纪元走到bào君恐龙的骨骼架前。

    雅正时常取笑他:“去自然历史博物馆看老朋友?”

    育台对恐龙并无研究,但这一具骨骼不同,他第一次认为自己失恋,曾跑到它跟前来叹息。

    现在,他要把这老朋友介绍给女儿。

    纪元敬佩地问:“二亿五千万岁?”

    “是。”

    “哗,还有比这更古老的生物吗?”

    “有,三亿年前的寒武纪,生物统是虫。”

    “噫,我最怕虫。”

    父女逛完博物馆后在街边档买热狗吃。

    育台替女儿拍照留念。

    下午,育台在公寓开洗衣机洗涤衣物,纪元看电视。

    他像一个母亲那样问:“想家吗,想同学吗?”

    纪元不加思索地答:“不想。”

    但是适龄儿童不上学在所有先进城市都是违法的。

    纪元说下去:“现在不知多好,吃吃玩玩睡睡。”

    衣服烘gān后逐件归类折好,厚厚一叠如小山一样高,李育台慨叹做人真麻烦,世上没有另外一种动物需要担心那么多事,而且生活得那么不愉快。

    他把衣服分类放好。

    门铃响了。

    因是纽约,李育台十分警惕,“我来。”

    拉开一条fèng问:“谁?”

    “是我。”

    “你是谁?”育台定睛细看,只见门外站一短发年轻女子,手中挽着一只藤篮。

    “我找李先生。”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

    她嫣然一笑,“李先生不记得我了?”

    李育台猛然发觉她就是昨夜那个艳女,白天落了妆除下假发,变了另外一个人。

    可是育台并不想跟这一类女子来往,同qíng管同qíng,接近又是另外一回事,于是他咳嗽一声,“我们刚要出去。”

    “啊没问题,我包了些上海云吞,顺路拿点上来,我这就走。”

    她把篮子递过来,转头离去,因知道被嫌弃,脚步甚急,左脚未去尽,右脚已跟上,撞在一起,踉跄了一下。

    “走好!”

    她一句话不说,低头往电梯走。

    “等等,”忽然传来第三者的声音,“请等等。”

    两人转过身子去,留客的原来是纪元。

    她一脸笑容:“这位姐姐,云吞怎么煮法?”

    李育台也自觉抗拒过甚,乘这机会拉开了大门。

    那女子见qíng况转变,便大大方方说:“由我来好了,”又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纪元。”

    “我叫尹形影。”

    她一径进厨房去了。

    育台轻轻问女儿:“为什么叫住她?”

    纪元答:“多个人讲话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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