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男人不哭泣_亦舒【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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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站在浴室莲蓬头下,好好洗刷。

    本来扎实的肌ròu,曾叫不少异xing伸手留恋轻抚的光洁皮肤,现在触手部没有弹xing,似一团烂棉絮。

    他颤抖起来,切莫到了那更好的地方,慧群都不再认得他。

    穿上毛巾浴衣,他喝了半瓶酒。

    扭开电视机,荧幕正转播一场足球赛,蓝衣队入了一球,挫败红衣队,噫,这不是利物浦对曼联队吗,万亨征征看着焚幕,前尘往事,渐渐回到记忆中。

    那一晚,他在沙发上睡着。

    第二天起来,他看看钟,十一点,决定出去理发。

    到了店外,发廊还末开门,原来家的锺早已停顿。

    天上飘下零星的雪花。

    有路人同他说:「早雪。」

    理发店终於开了门,他剪了一个平顶头,刮净了胡子。

    然後,到医院去检查断臂。

    医生问他:「你愿意佩用义肢吗?」

    他想了很久很久,才答:「愿意。」

    多麽无奈,可是,这也是唯一的补救方法,活看的人,总还得设法活下去。

    下午,雪转为冰雨,寒气蚀骨,他回转家中。

    发觉炉头有滚开的水。

    他冲了一杯茶,喝一大口。

    抬起头说:「你出来吧。」

    储物室门打开,一个人怯怯地走出来。

    万亨对她说:「你可以走了,这些日子来,多亏你打点照料。」

    林秀枝不出声,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万亨扬扬右手,「我好得多了,可以照顾自己。」

    秀枝点点头。

    万亨想起来,「孩子好吗?」

    她又点点头。

    一定是觉得不开口说话,反而没有烦恼。

    万亨忽然笑了,「看,现在我俩都是残废,应该没有恩怨,你还在这gān什麽呢?」

    秀枝落泪。

    「当初认识你,我年轻健康,你却认为我配不起你,欺骗我丢弃我,今日我五劳七伤,你却前来服侍我,这是怎麽一回事?」

    秀枝终於忍不住,抢过外套,夺门而出。

    万亨深深叹口气,又取出酒瓶。

    他一直知道她在这偷愉地照顾他。

    总有热水,总有食物,地方又打理得十分清洁。

    她默默在此赎罪。

    酒瓶自他手中跌到地上,仆地一声,万亨睁开眼来,「慧群-」在他心再也没有他的时候,她又回来了。

    第二天:天雨不停。

    万亨发觉秀枝站在对面马路上,动也不动,彷佛在跷践,来还是不来。

    这样站下去,很快会感染肺炎。

    万亨只得出门去让她进屋。

    到了友谊,他轻轻走到飞镖板前,连放四箭,均中红心。

    有人在他身後鼓掌。

    他转过头来,看到一名高佻的华女,笑容可喜。

    「谁?」

    「老板,是吧攘朱风芝。」语气十分乖巧。

    万亨讶异,「这店裹彷佛没有外国人。」

    「有,两个倒垃圾的及一个保镖均是英人。」

    「是周万新的主意?」

    「正是经理的意思。」

    她梳短发,穿着全套男服,加一件围裙,看上去十分潇洒漂亮。

    周万新出来,「风芝是我们这的活招牌,迷倒不少客人。」

    是吗,万亨一点也不知道。

    「风芝在大学读美术,在这赚学费。」

    「学生可以兼职?」

    「唉,你不说,谁知道。」

    万亨只得沉默,他已经不懂得世界是什麽模样,行qíng走势人qíng世故又该如何处置。

    他忧郁地低下头。

    万新连忙鼓励他:「万亨,你就打理酒吧好了。」

    「一只手如何调酒?」

    「风芝帮你。」

    那姓朱的女孩子把脸趋过来,「让我试一试。」

    万亨看看她,忽然想起父亲在家时时吟的一首诗词,叫什麽花前常病酒,镜朱颜瘦。

    这一位朱颜说:「你调好酒,我替你倒出来,不就完了。」

    万亨没有回答。

    只有慧群是他的左右手,并无他人可以占去她的位置。

    算一算,一辈子彷佛已经过去了,他像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人,不不不,周万亨的心境已经似六十五岁。

    但是他实际年龄只有廿五岁。

    他哑然失笑,廿五岁,很多人在这样岁数还未自大学出来呢。

    各人有不一样命运。

    入夜,客人渐多,聚集在炉火边不愿离去,把淋湿的大衣挂在炉边焙乾。

    风芝在炉添了些ròu桂,爆出异常的香气。

    万新见兄弟发呆,便陪他说话。

    「你见过秀枝了?」

    万亨点点头。

    「我留她在厨房打杂,她很争气,从不犯错。」

    「那孩子呢?」

    万新很高兴,「你还记得宝宝?上幼稚园了,说得一口好英语,同外国小孩一样。」始终有点崇洋心理。

    万亨说:「最争气的是你才真。」

    万新摸摸後颈,「你不在,我不得不挺着,学着做,」有点尴尬,「暧,居然也长了头脑,都称赞我,说我前後判若二人,不再是从前烂塌塌好赌好色的周万新了。」他讪笑。

    万亨走到後门口去,吸口新鲜空气。

    天空紫灰色,不全暗,没有月亮,可是北斗星大而闪烁。

    风芝出来倒垃圾,看到他。

    他诧异,「怎麽叫女孩子做这种工作?」

    风芝嗤一声笑,「老板心地真好。」

    万亨不再言语。

    风芝一时没有回去的意思。

    风雨潇潇,万亨温和地说:「头等你呢。」

    她啊呀一声,匆匆回转去。

    自那天开始,周万亨每天到酒吧帮一两个小时忙。

    夥计们都喜欢他,周万新有点小人得志,遇到挫折便bào跳如雷,周万亨完全不同,他只消抬起头来间一句「什麽事」,万新便会静下来。

    但兀地库漏水,意外停电,酒厂罢工,全不是问题,无论怎样都水来土淹,兵来将挡。

    有他在,事qíng好办得多。

    秀枝总是避开他,他在,她就迟些来。

    一日,推门进来,见到他在监视换电器,连忙避到街上去。

    朱风芝见到这种qíng况,看了万亨一眼。

    万亨不理。

    风芝大惑不解,「她为什麽怕你?我们都不怕。」

    万亨不语。

    她去把灯开亮,「现在好多了。」

    万亨叫人把楼梯抬到另一边去。

    风芝又说:「我听过关於你的故事。」

    万亨仍然不出声。

    「听说,她是你的前妻。」

    周万亨走到另一头,不去理睬她。

    朱风芝却跟过去,「即使是前妻,也不该那样对她。」

    万亨佯装听不见。

    「你不像是会对任何人不好的人。」

    万新出来听见,瞪她一眼,「再多嘴你下学期学费就要到别处去赚了。」

    「咄,」朱风芝说:「对街的红攻瑰不知多想我过档。」

    万新斥责:「大学生也以转场子为荣?」

    风芝看万亨一眼,有点忌惮,悄悄走开。

    万新犹自在她身後嘀咕:「少不更事。」

    万亨问:「几岁了?」

    「廿三,查过她证明文件。」

    「还不。」

    「幼稚。」

    「环境好,毋需长大。」

    「万亨,爸妈想见你。」

    「是该回家走走了。」

    万新很高兴,「你一年多没回家。」

    「义肢没装好,怕他们难受。」

    万新说:「现在看上去,同真的无甚分别。」

    万亨忽然笑说:「你真大大长进了,几时学得那麽虚伪?」

    万新愣住。

    他把假臂除下,用右手拿看它挥舞,一边说:「真的一样!」

    万新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万亨把手臂又穿回去,「万新,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万新说:「我不是为自己。」

    万亨笑笑扬扬手,「你看,同真的无甚分别。」

    他们决定周末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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