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男人不哭泣_亦舒【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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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亨想一想,低声说:「不会的,她不是豺láng虎豹。」

    「你仍然迷恋她。」

    「或者是。」

    「万亨,你打算怎麽样?」

    「我不知道,我不想再回到炸鱼薯条店去,那种工作做久了会发疯,你看他们一落班,就往赌馆跑,就是企图以疯制疯。」

    「那麽,到伦敦去。」

    万亨摇头,「那有什麽用,换汤不换药,不见天日,做得肺捞,并无善终。」

    志伟知他自卑自怜到极点,不知如何劝解。

    半晌他说:「荣叔衣锦还乡,大排筵席,广宴亲友。」

    万亨听说过:「是你当兵那个表叔吗?」

    「他退了役,现在曼彻斯特开了一间酒馆,叫友谊万岁。」

    万亨纳罕,「他如何取得酒牌?这牌照可不会胡乱给人,更不曾发给华裔。」

    「他服过五年兵役。」

    「怪不得。」

    「万亨,这是一条出路。」

    万亨心一动,可是接着犹疑,「好男不当兵。」

    志伟讪笑,「无家底无出身,只得一双手,既不甘心在唐人街孵一世,又自称好男,不肯屈就,兄弟,你到底想怎麽样?」

    这番话如当头棒喝,万亨发了一会呆,然後心酸地说:「这麽说来,穷家子需以xing命来换取出身。」

    志伟笑,「你不穷,但不甘服输,就只得拚一拚。」

    「志伟,你有大智慧。」

    刘志伟嗤地一声笑,「不敢当不敢当,你为一个女子疯狂,才看不清这浅白的道理,快回去吧,林秀枝再也不会回来,你在英国几个大埠多走走,反而有可能碰到她。」

    周万亨与好友话别。

    再回到伦敦,已是隆冬,时近圣诞新年大节,下好大的雪。

    万亨并不怕冷,可是不知怎地。他伺楼看身子,不想挺胸。

    他没有寄仓行李,可是看到行李运送带附近站看华裔妇孺,自动过去帮忙。

    年经力壮的他迅速提起大箱子,碰碰数声,扔到地下,一用力气,jīng神即来,周万亨乐於日行一善。

    一位太太抱着婴儿说:「是那只棕色的箱子,不错,谢谢。」

    到了街上,冷空气一chuī,他又伤感起来。

    身後有一把声音说:「多谢你拨刀相助。」

    万亨诧异,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她背着背囊,身段高佻,圆面孔,笑容甜美。

    有吗,他有帮她吗?

    她解释:「现时已经很少男士肯帮妇孺做事了。」

    万亨不作置评,只是赔笑。

    一看就知道她是学生,穿着很考究的便装,可见家境不错。

    她伸出手来,「曹慧群,伦大经济系,你呢。」

    周万亨忽然笑了,他们老以为人人都是大学生,不容置疑,毋需商榷。

    他与她握手,「周万亨,利口福饭店。」

    曹慧群先是一愣,然後笑弯了腰。

    计程车来了,万亨替她拉开车门,温和地说:「顺风。」

    她也扬扬手,「後会有期。」

    寻妻不获,周万亨一个人找到酒馆,坐在一个黑暗角落,喝起啤酒来。

    女侍替他斟酒时笑说:「圣诞快乐。」

    「圣诞已届?」

    「还有两天。」

第二章

    离开酒馆已是huáng昏,寒风凛例,他朝市中心走去,街上行人拥挤,都是出来搜购礼物的人cháo。

    这是西方人的世界,周家始终未能融入,多年来他们管他们在农历年放pào竹舞狮子,身在胡,心在汉。

    大百货公司橱窗摆满应节活动装饰,驯鹿拉着圣诞老人雪撬,彩色灯泡闪烁亮丽。

    万亨打了个酒隔,拉起外套领子。

    他小心翼翼走过马路,生怕滑饺。

    就在这个时候,最可怕的事发生了。

    起初万亨根本不知是什麽事,只觉背後好似被人大力推挤,他摔得老远,跌在地下。

    面孔碰在雪地上,也不觉疼痛,接着,隆轰轰巨响,好似一列火车开过,震耳yù聋,地面颤抖起来。

    世界像是倒塌,无数砖块玻璃碎为糜粉,雨般朝他身上撒来。

    万亨魂不附体,两手抱在头上,尽力保护自己,电光石火间,两个字闪过他的脑袋:炸弹!

    他伏在地上动都不敢动。

    数十秒钟过後,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地狱。

    爆炸就在百货公司大门附近发生,橱窗已全部粉碎,豪华入口处已变瓦砾,三分钟前兴高采烈的途人此刻躺在地上呻吟,残肢四布。

    周万亨若不是忽然决定过马路,恐怕已是其中一具尸体,他浑身钦敛发抖,听得瞥车呜呜声赶来。

    身边有人低声呼救:「我的孩子┅┅救救孩子。」

    万亨爬起来,扶起浑身鲜血的一个女子,她头部受重创,已失去半边脸。

    万亨声音沙哑,「别担心,我帮你找。」

    「是男孩┅┅六岁。」

    救护人员已开始工作,现场一片慌乱。

    可是万亨没有放开那女子,「我去替你找。」

    女子轻经说:「谢谢你。」

    那小男孩在不远之处,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洋娃娃似躺看,身上无表面伤痕,可是已无生命。

    万亨抱起他,走到女子身边。

    女子尚有一丝力气,「他无恙?」

    万亨听见他自己说:「他没事。」

    女子伸手过去握住孩子小手,然後不再动弹。

    护理人员走到万亨身边,「先生,你受了伤,请过来检查。」

    万亨一低头,这才看见大腿上cha看一截断箭似的碎玻璃,奇怪,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可是忽然浑身乏力,再次蟀倒。

    有人自他手中把孩子接过,他一直问:「为什麽,为什麽。」

    替他包扎伤口的女护士忽然抬起头来,冷冷地说:「问爱尔兰共和军。」

    那一夜,周万亨在医院渡过。

    隔壁chuáng位男子失去左臂,在药物影响下昏昏睡去,稍早时,万亨听见他哭泣。

    看护进来巡房,替他注she。

    万亨内心明澄一片,再也没有怨恨,适才经过生关死劫,到冥界兜了一个圈子回来,便他明白,他个人的伤心事并不重要。

    看护温言问他:「你是炸弹案其中一个伤者?」

    万亨颔首。

    「算是幸运,只fèng了五针。」

    「可不是。」

    「已是本年第七宗。」

    「为何伤及无辜平民?」

    「好让政府震惊伤痛。」

    「可是,政府只是一个麻木不仁的权力机构。」

    「说得真好。」

    万亨挣扎坐起来。

    看护按住他,「你别动,你失血不少。」

    他睡着了。

    只有这一个晚上,他没有梦见林秀枝那双大眼睛。

    三天後他出院返家。

    对受伤的事绝口不提。

    周母闹偏头痛,在吃中药。

    万亨轻轻在母亲耳拌说出意愿。

    周母如闻雷极,失声跌脚问:「你要什麽?」

    周父抬起头来,皱起眉头,「你又大呼小叫了。」

    周太太跳起来,「万亨,你再说一次。」

    万亨无奈,鼓起勇气说:「我已决定从军。」

    周父手中的报纸刷一声落在地上。

    他比老妻跳得更高,「万亨你疯了。」

    万新在一旁点点头,「他没事,他只是想跳出这破旧的唐人街。」

    万亨向哥哥投去感激的一眼。

    「当兵多吃苦你可知道?」

    万新懒洋洋答:「不曾比终身在餐馆渡过更辛苦。」

    周父喝道:「我不是问奶。」

    周太太放声大哭,「你是中国人,你在英国当什麽兵?」

    万新冷冷答:「你错了,法律上我们全家是英国人。」

    周太太呼天抢地,「天呵,我做错什麽事,为何如此报应我?」

    万亨这时才出声,「妈,现在又不打仗,当兵亦无危险。」

    周父铁青着脸说:「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贝尔法斯特战事何等激烈,你简直去送死。」

    「派驻北爱尔兰的机会是极微的。」

    「你是中国人,当然先派你去。」

    「爸,万新说得对,我们早已不是中国人。」

    「什麽?」这个字花师爷拍案而起,「你竟达一身huáng皮肤都不认了,你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万新给他接上去:「可是享受英国福利,已有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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