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顺贞门,巍峨的玄武门已提前打开了一道fèng隙,门口有面生的禁卫把站,那是戚世忠给小麟子留的恩典。至于后来又是谁去找过的戚世忠,就不得而知了。
两个人从门fèng里挤出去,外头已经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黑篷马车。天才微微亮,什么都看不太清,说话声音也不敢太大。
吴全有给小麟子塞了壶热奶子,还有一包gān粮,然后拍了下她的小肩膀:“拿着吧,路上吃。”
他说着就扭过头不再看她,骨凸的长袍在风中舞得像一根瘦筷子。小麟子叫他“吴爸爸”,他也拗着头不应。
五十多岁的老朱师傅站在一旁,身上背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看见她就爱怜道:“娃上车吧,累了几天了。”
小麟子不肯上,依旧不甘心地问吴全有:“陆老头儿呢,为什么不是他随我出宫?”
没人吭声应话。
吴全有默了默,做不屑语气:“人老了,贪睡。让他睡着吧,换个人陪你出去也一样。”
小麟子就知道陆老头儿不在了,声音唏唏哽咽起来。回头望了眼高高的玄武门内长长的甬道,然后咬着嫣红的下唇:“我还回来。”
吴全有把脸转向一边不理她,她心里伤心,叫了他几声吴爸爸、麻杆儿爸爸。老朱师傅拖她走了,再晚出不了城了。皇帝要杀的孩子,多艰难留下一条命。
她被扯得胳膊一长条,最后便趴在地上对他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
……
一场火烧得厉害,等到扑灭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
乾西四所被烧得面目全非,清早的时候直殿监派人过来清理。宋玉柔天亮睡醒就叫爹爹陪着进了宫,父子俩由太监领着,站在寒风萧瑟的甬道里。然后便看见两个驼背太监抬着副担架,那担架上头蒙了白布,现出一条十岁少年焦黑的尸体。
清条儿的,宋玉柔认得她,速地把脸埋进爹爹的袍摆里:“她死了。”
从来不哭的“小姐儿”,忽然就扑簌扑簌呛了鼻子。
宋岩用手捂住儿子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担架吱嘎走远,然后把他抱起来:“残缺的卑贱苦命,早点去了也好……留在这宫里也是过得不堪!”想到那孩子西二长街上爬人裤裆的一幕,隐痛地咬了咬唇,一道梧健的身影便大步往顺贞门里出去。
路上悄悄掉下一只胖将军,蝈蝈,蝈蝈,在青灰的冷砖石地上跳走。是宋玉柔送给小麟子的辞别礼物,一直藏着没勇气出来见她。
呜啦,角楼上一行白鹭上了青天,那身后长长的宫巷通往深处,那深处传来老太监吊尖儿的嘎哑嗓子。
“吭啐,吭啐,吭啐吭啐吭、吭——”他学着戏腔儿,把套着衣裳的木棍在枯槁的手上晃来晃去。
他唱得哑巴了嗓子还陶醉其中:“到今日,依旧地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
她幼小听得痴迷,看他皱纹堆挤的老脸意犹未尽。
“几岁啦。”
“三~岁。”
“错啦。两岁!”
“我三岁了~”
“小麟子是什么啊?”
“是小太监。”
“太监要gān嘛呐?”
“太监生来是奴才,比不得六宫的主子,得做牛做马伺候人。”
……
这紫禁城里的太监不是人,下头缺了一条势,一辈子便只能驮着肩膀弓着背给人当牛做马使唤。爬不到那上头你便任人打骂碾罚,爬到了那上头,外表看着风光鲜亮,关起门来的凄凉只有自己知道。
来也短暂,去也短暂,三丈宫墙望不穿,打拐角处转个弯就不留人。
那个被烧死的是神宫监一名病死的小太监,所有人都以为小麟子死了,并且随着她与万禧的死,之前隐隐要冲破的谣言便再没了声息。很久以后的人们再提起,便只隐约听说曾经有个十岁的小太监,大抵是隆丰皇帝留下的骨ròu。但那太扯了,宫里头的老人都知道,隆丰打去世头一年开始,就只是搂着庄贵妃不碰不动了。
关于太子爷与小太监通乱一事,皇帝到底还是深爱这个皇四子,后来便找了个因由,只道太子被jian人下了盅,以致qíng志模糊,并因此连带替换了东宫里的一竿子使唤奴才。东宫自此闭门幽禁,不再担任朝中任何政务。
次年chūn,三皇子楚邺去了趟破院子,在小麟子曾经蹲坐的台阶下,发现了一株刚刚冒头的小梨苗。他便用栅栏围住了,并在她的院子外上了一把铜锁。
四月,楚邺出宫建府,封瑞贤王,赐保大坊中街府邸一座。又于月末成亲,娶翰林院大学士闻勉之幼女闻双儿。对于这个自幼体弱多病、从未有过错的皇三子,皇帝赏赐众多,延禧宫殷德妃甚得欣慰。
五月上旬,长江中游某段决堤,江淮一带发大水,民生饱受苦害,各地上书废太子之请再度卷土重来。时值北方军事严峻,齐王鼓动高丽、联合谡真bī迫边关,正是军中用钱紧要之时,偏逢江南水涝。钦天监夜观天象,只道煞星地劫正对东宫方向,与太子之“太正之气”相克,因此楚邹幼年批命一事不知又被谁传开,废太子之说越发沸沸扬扬。养心殿里皇帝彻夜难眠,后问三品令人江锦秀,锦秀言:“以退为进亦是一种保全,又或如先改个名,用以压制煞气生乱,皇上您看呢?”帝以为可。
南方多灾,连带着紫禁城也连日yīn雨蒙蒙。乾清宫里皇帝楚昂屏退了一gān奴才,只留楚邹端坐在下首。仙鹤腿香炉里沉香袅袅,禁闭了半年的楚邹着一袭宽松的太子常袍,目中却依旧明亮睿利,叫人生出一种陌生与忌惮。
父子二个只是默默地坐着,长久没有言语。
后来楚昂就说:“我儿看起来jīng神欠善,恐不宜再忧思劳心。太医院给朕看了你的方子,近日便责个静处好生调养吧。”
楚邹无可无不可,只淡淡一笑道:“父皇不必解释,是儿臣之错。儿臣做的什么,在您眼中都是错的。”
楚昂有点被激怒,便不说话,只道让楚邹自己选个地方。
楚邹说乾西四所。
那乾西四所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楚昂不允,回想他四岁那年的一场法事,似乎冥冥中yīn晦便是从那时那地开始。最后便颁下旨意,命太子移驾紫禁城西北角咸安宫静养身心,并将楚邹改名为楚邪,用以化命中太正之气。
圣旨一颁发,便形同与废太子无异。杨家与方卜廉并宋家纷纷跪在奉天门台阶下求qíng,长公主与寿昌王、瑞贤王亦轮番进宫,但皇帝始终不予召见,一切的求qíng皆是无用。
是年七月,太子废,入住咸安宫幽禁。
八月,锦秀封康妃,后宫事务jiāo景仁宫张贵妃代掌。五岁的皇九子移居清宁宫皇子所,皇九子楚鄎自幼聪颖勤学,颇有皇帝幼年风范,尤得圣眷。
同年九月,辽东关防正式开仗。年十八岁的二皇子楚邝自请边关立功,以恕幼年犯下之过错。帝允。
秋天的承乾宫里,落叶金huáng,打出一穆光辉的希望。已然封妃的锦秀着一袭大襟刺绣花卉宫袍,端坐在正殿中央的榻椅上。经年沉淀的宫廷素质,使得她整个人看去明媚而又不失端庄。
戚世忠借传话的名义进来恭喜:“康妃娘娘这一招走得真是,既除了自个儿的隐忧,又给万岁爷永绝了后患,高明,高明。”
那吊尖长的嗓子听着渗人骨头,锦秀对于他依旧是心有忌惮的。她在这宫中,定要做到游刃有余,且唯一不能伤害的便是皇帝。后宫之中唯帝王是尊,只有楚昂龙体康健,她的辉煌才能够长存。否则风光再如万禧又如何,最后男人一归西,还不是落了个láng狈下场。
却不能得罪,便不亢不卑地笑笑:“得戚公公照拂,是本宫的福气,还望公公周全。”
那影壁下她笑意深然,如同一朵艳丽绽开的花,是个不简单的角色啊,故事还没完。
戚世忠扯了扯嘴角,对她拱手一哂:“必然,必然,谁能又离得了谁不是?”
宫门一开一阖,且把故事分两段。
且说小麟子出宫后没有直接往山东走,而是听从吴全有的叮嘱,一路打安徽湖北湖南往江浙拐,路上停停走走,到了次年秋天才到达的山东。
这一路她看到了许多,看到富贵的人们朱门高匾不比宫中台阶低,也看到了穷人衣裳褴褛漏瓦屋贫难下米,还看到了巍峨绵延的山川与河流、一望无垠的平原和田野。后来到了浙江,她还见到了蔚蓝的大海,掬一掊清凉从粉嫩的指尖流过,带着点咸咸的鱼腥味道。
这些都是她在紫禁城里想都没想过的,起初的时候她眼睛都不敢太睁开。三丈宫墙把幼小心灵拘限,眼目看到的除了红就是huáng,还有穿森青淡紫的太监和奴才,可从来没见过这样多形形色色的人与广袤天地。半路上老朱师赶车累了,爷儿倆一块下地走,她摸着田埂边的小糙,只是杵着身板儿不知该怎么迈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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