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又变得安静下来。
她的那个多宝柜上堆着几盒罕贵的颜料与胭脂,都是父皇差戚世忠在边境搜刮来的好物。放在那里好久了,母后看也不曾多看,后来有一次好像缺了什么急用的,然后就用了一次。又或者是没用,只是楚邹看错了。
宫人们的势利就是从这里窥楚来的,明眼儿的其实都可以看出,皇帝在有意接近皇后。父皇对于母后的攻势是一点点沁渗的,但楚邹已看不穿母后的心。母后把门对他也关上了。
整座红墙huáng瓦的深宫内廷,都在dòng悉着天子的颜色。就连楚邹此刻笔墨下所用的纸,也都被换成了色白如绫、纹理细密的高丽贡纸。
然而,这种最qiáng烈的皇权沁渗,还是关于小顺子的那件事。
小顺子的出事是在腊月的前一天,听说是大半夜溜出去和宫女那个了,也就是他在尚食局的同乡阿云。被抓住的时候,听说那叫阿云的小衣服都被他撩上去,正在咂着嘴儿,两个人的下面也jiāo在一处。小顺子十二岁入宫,遇到楚邹时十五岁,因着这些年坤宁宫闭门沉寂,不晓得怎么叫他逃过了检查。去势时因为穷,送不起好东西,师傅故意没给他一刀子下gān净,那下头经了几年竟又长出一点点。
太监虽没了根,到底十九二十岁的青chūn年纪,看见了女人还是会爱会妒忌。
两个不要脸面的被司礼监的大太监抓起来,绑在无人的chūn花门内打。
用粗犷的糙花麻绳打,打得皮开ròu绽。小顺子痛昏过去好几回,后来实在扛不住了,有认识的便托了小麟子进来找楚邹。
楚邹被小麟子拽着,随过去时都已经是隔天的傍晚。申时末了的紫禁城笼罩在一片稀薄的霞光下,过慈祥门一路往chūn花门走,老远就听到熟悉的鬼哭láng嚎。抬脚跨进门槛,看见被脱得赤条的小顺子,一旁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女隔着衣服被打得花红晃dàng。
楚邹只是掠了眼小顺子那里,立刻就掉转过视线不看。
第51章 『伍壹』冰糖雪梨
小顺子这件事是皇帝身边的张福亲自出来摆平的。
原本坤宁宫皇后母子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正处于微妙,眼看着没半个月就是皇子考试了,小顺子在这会儿捅出这种事,等于是又把楚邹推向风口làng尖——手下的跟班太监又长出宝来,还偷咂宫女,这是主子管教不严,给人戳脊梁骨笑掉大牙哩。
小顺子瘦长的身板被打得没一块好ròu,绑在柱子上哭奶奶求爷爷,楚邹蹙着眉头只是不应。
叫司礼监大太监放人,那太监不放:“哟,四殿下您这就不懂了。这十米宫墙之下,各宫各局的宫女子都归万岁爷,没主子发落,是他一个奴才能轻易动得?这是宫廷规矩,违背了就是个死。”
叫接着打,又把宫女的衣裳挑开,说这是头一回么?这只怕不晓得私下已偷过多少回。
那已经开过瓢儿的女人身段白晃,几个打罚的太监眼里喷着yīn火,在少年楚邹的目中却是厌恶。他侧着脸不看那赤果的身体,面上只保持着楚氏皇族一贯的清淡。
后来张福就来了,弓着背:“吵吵什么,吵吵什么,皇上在翊坤宫瞧周主子,连说句话都听得吃力,你这里鬼哭láng嚎把阖宫都吵上了。”
张福是这宫中太监里唯一一个异类的存在,是连戚世忠的面子都可以不用买的,只听命于皇帝一人。想不到为个小小的跟班太监都能亲自跑一趟,那内里的意思就很明白,这是在给皇四子抬面,给阖宫奴才一个下马威。
张福一句:“四殿下既说放那就放了,难不成还要皇上亲自过来发话。”
呜呼,皇四子代表皇上?话都点到这么透了,司礼监也只能磨牙收手。
小顺子算是逃过了一劫,把曳撒一裹,跪着爬着扑到楚邹的跟前,眼泪鼻涕地求悔过。
楚邹却不打算再要他,嫌恶地扯开小顺子攀在袍摆上的手。他做了腌臜事,让尚且只有八九岁、对女人倮体很觉得污秽的少年楚邹骨头里都膈应。
楚邹从来不知道太监的那里原来是被割成那样,但既然长出来了,就给他重新做人吧。“我放你们出宫,你带着你的同乡出宫过日子。”他仰头看着天说,俊冷的面庞上几许悲悯。
小顺子却哭死不肯出,一个劲地磕头求饶,说奴才一脚踏进紫禁城,今生生是紫禁城的魂,死是紫禁城的鬼,出了这座十米宫墙就是个空壳,活不成。
那森青色的亮绸袖子垫着手,趴在地上磕得满额头开花,求四殿下开恩,念在奴才多年服侍的份上,让奴才在您跟前做个卑贱的扫洒,那也是奴才的造化。
宫女阿云也爬过来,拽着小顺子的袍摆一起磕头,哭诉不想被逐出宫。
在宫里虽是奴才,到底四季两套衣裳、材米油盐不愁,出了宫算什么?那是路边的一坨屎,断了半截的玩意儿补不回来,一样做不成真男人。
但不论是皇帝还是皇后,都不会再允许有污点的太监留在皇四子的身边。小顺子末了被罚去直殿监做了个下等的扫洒,那阿云本已是尚食局的掌膳,也被革职沦为卑贱的洗菜宫女。
楚邹求了母后发话,赏他们做了一双对食。只是在那之前,小顺子还得再挨一刀,这一刀子下去,他一辈子便再没可能长出来了。
但这是他自个选择的路。
应该也是所有太监的命途。在最初的那一刀子下去后,便注定不能、也没有了回头路。
原本还怕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在楚邹岌岌可危的声名上又抹黑一把。但少见的却被压抑了下来,阖宫静悄悄的,就好像没有什么发生过。
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在无声地告诉人们,沉寂了三年多的皇四子要复盛宠了。
从前楚邹在撷芳殿下课回来,路过东一长街,宫人们只对他点头擦身;现在都是恭敬战兢地退开在一旁,默默地迎候他过去了才敢动弹。
腊月的天气冻得呵口气都能成冰,没有下雪的早晨寒意尤盛,吸一口冷风,能把整个鼻管都酸了。
御膳茶房里新杀了两只黑羊,胖大厨子爷爷用枸杞、当归、水发木耳和淮山药,加了两碗绍兴huáng酒在大灶上炖,炖得一长条屋子里白雾腾腾,香气撩人。
角落小麟子的矮灶上也在滚水扑扑,是个新砌的小灶,先头的糊泥巴换成了结实的红砖,架上油光发亮的小口铁锅。当差的“同僚们”这下可不敢再小瞧她,每天不用她起早,辰时一脚跨入门槛,她的灶上早已经生起了火。也不用天天做,几时有兴致了,或者她柿子爷点单了,那就给他做一点。
御膳茶房里没谁比她这差当得更悠闲。
这会儿正垫脚踩在凳子上,跟她的老朱师傅在学捏如意面。快过腊八了,腊者,接也,新旧jiāo替时候要图吉利,宫里头更是讲究这些细枝末节,做出的糕点面点都要讨喜庆带吉祥。
朱师傅把寸长的面团头尾一捏,拔一拔长短顷刻就变幻出如意的雏形。她瞧得目不转睛,轮到叫她试,怎生头尾一捏一拧,再拔一拔,变成了一条长虫。问她这是什么?是条龙。是条龙怎没眼睛呐?她就从桌角fèng里抠出两芝麻粒往上一摁,得,这下连头都摁没有了,还龙呢。
叫她捏元宝必捏成大头乖宝宝,捏风筝必捏出一只丑shòu,眼睫儿轻颤轻颤,满天花乱坠。朱师傅瞪眼珠子唬她:“淘气,不好好学,赶明儿柿子爷不要你,学劈柴去!”
已经有许多天没得柿子爷召唤了,她这才又记起自己的差事来,扑腾腾滑凳子跑了:“我捏的是胖师傅的大鼻孔,嘁嘁。”
那边厢小锅上炖着个杯子,炖久了杯盖儿随着蒸汽咔咔咔咔乱跳,她把汤水倒出来,呱啷呱啷拎着她的新食盒子就去了坤宁宫。
从景和门里进去,轻车熟路。
难得天晴无雪,稀薄的阳光笼罩在坤宁宫外的单层露台上,孙皇后正命宫女把她的瓶子搬出来晒。抬头看见个矮凸凸的小太监,穿一身饕餮袍子晃悠过来,就戏谑她:“唷,今儿做的是什么?”
柿子爷妈妈说话真好听,脸上笑容也是高贵漂亮,每一次和小麟子说话,小麟子就不自觉的拘谨脸红。她把盒盖子打开,恭敬地勾着肩儿:“是炖梨。”
那裹锦绒的小食盒里汤水浅漾,一颗灰不拉几的大鸭梨像颗葫芦似的杵在正中间,梨帽儿一点点大,倒是风一chuī,淡香扑鼻。
孙皇后就好笑:“炖梨做什么?也不削皮。”
小麟子一边提食盒,一边捏盖子,显得很吃力。用下巴点脖子:“柿子爷有哮喘,天冷了出气不舒服,吃了梨喉咙好,梨皮生津润燥,还养肺。”
一板一眼,说得慢声慢气,尾音不自觉上翘。
孙皇后忍不住刮她粉圆的小脸蛋:“那你懂得还真多,进去找他吧。”说着自己也站起来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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