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卧在距帐帘门不远,那块他脚边的地方,不大也不小,正好可以容下她。
躺下去后不久,黑暗中,她便听到他发出的均匀呼吸声。
说也奇怪,片刻前,她还困的坐着打扇就能差点睡过去,此刻真的叫她睡,她却又睡不着了。
他的呼吸声明明和她隔了至少数尺的距离,听起来却格外的近,如同就响在她的耳畔,不断地chuī着她耳垂上的茸毛,chuī来chuī去,chuī个不停。
帐内闷热,躺下去没片刻,浑身汗更多了。
她愈发心烦意乱,闭着眼睛,开始数他的呼吸。
一,二,三……
她数到两百,非但没数来困意,反而惹出了内急。
小腹慢慢地涨了。她屏住呼吸,侧耳又听了片刻,确定他已熟睡无疑,慢慢地从卧毡上爬了起来,摸索着幕帐角,蹑手蹑脚地猫了出来。
钻出帐帘,迎面一阵夜风,整个人凉慡了不少。
……
阿玄向瞭夜守卫简单说了声,便朝不远处的一处土坡走去,藏在坡后,迅速解决了内急,转身来到了野河旁。
宿地傍水而起,数十丈外,便是这条野河。
满月高悬于顶,清辉曜洒若水,河面倒映了一片银光,夜风拂水,泛出粼粼一层微波。
阿玄蹲在水边,俯身撩水泼面,一阵清凉之感仿佛渗透入了毛孔,慢慢地入了肌肤的深处,感觉极是熨帖。
替那人打了一晚的扇,身上汗津津的。
阿玄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宿地,静悄悄无人,只有瞭夜卫兵几道模糊的身影。
她便沿着河边,又往前走了数十步路,停在一簇高及人腰的水苇丛边,蹲了下去,脱去外衣,洗去沾在身上肌肤的一层汗泥。又濯了足,正要穿回外衣,忽然感动脸庞微微发痒。
阿玄起先并没在意,只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手却顺势一滑。
她顿住了。
那层她早已经习惯了的附在她脸上的如同第二层肌肤的面皮,仿佛熟透了的果子,毫无预兆就这样顺着她的手,从她的脸上整张自然地脱落而下了。
一阵夜风chuī过,身畔苇糙簌簌地响,阿玄感到面庞凉飕飕的。
她呆住了。突然反应过来,再次摸了下脸。
触手柔嫩而光滑,犹如一只刚刚剥去了壳的蛋。
义父临走之前曾说过,在他去后半年之内,他施在她身上的异术就会自解。
义父去世后,她先是被发迁北上,再又到了庚敖的身边,中间一波三折,算时日,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四五个月。
随着半年之期日渐bī近,阿玄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哪日恢复了原本的容貌,她该如何自处。
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竟比原本预料的要快,猝不及防,说来就来了。
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她早习惯了附着这张假面生活,此刻骤然没了假面,就如同没了能让自己躲藏的蜗壳。
面庞依旧凉飕飕的。阿玄不死心,又抬手捏了捏。
另只手上的那张面皮,还在随风晃dàng。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身后渐渐传来窸窸窣窣踏着糙丛的脚步声。
阿玄回头,看见一个男人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月光照出了他的身形和面庞轮廓。
竟是庚敖。
阿玄吓的魂飞魄散,什么都来不及想了,几乎是出于本能,哗啦一声跳下了水,高声嚷道:“你不要过来!我没穿衣裳!”
第12章 本章补完
月光如银瓶泄水而下,芦苇丛边的水面泛着涟漪的波光,她正背对着他,矮身于这片波光的的中央,只剩一段颈背还露在水面之上。
柔美的颈项线条,抹了层凝蜜似的雪白后背,湿淋淋地泛着水光。
庚敖的视线,定了一定。
阿玄未敢回头,却听到他脚步继续踏糙而来,仓皇又往前下了两步,本已安静的水面便裹着那片月光再次dàng起了一圈一圈的银色涟漪,那涟漪便盖住了惊鸿一瞥的那爿雪背,只剩一段脖颈还露在水外。
庚敖脚步停住了。
“你出来许久了,意yù为何?”
其实方才她从他脚边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出去时,他便已经醒了。许久不见她回来,又感到帐内闷热,便也出来了。
他环顾四周。
视线的尽头,荒野无垠,黑夜漫漫。
“莫非你想伺机逃走?孤提醒你,你一个人,还是打消这主意为好!”
粼粼水面就在她下巴齐平处轻轻dàng漾着,阿玄感到自己整个人仿佛都要随了水波漂浮起来,微微的头晕目眩。知自己方才举止仓皇,恐再惹出他更多疑心,极力镇定道:“君上误会了,只是方才闷热难当,出来透一口气而已,不期扰到君上,恳请移步,好容我一个方便。”
庚敖盯着她那只一动不动的后脑勺。
直觉令他怀疑,她仿佛有事欺瞒于他。
这令他感到不悦,忽想bī她问个清楚,却碍于身份,这念头很快又打消了下去。
他压下心里涌出的怪异之感,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脚步声踏糙而去,终于彻底消失在了耳畔。
阿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岸边,空空dàngdàng,已经没有人了。
她涉水上岸,坐在石边,手里捏着那张片刻前从她脸上揭落而下的旧日面皮,止不住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她已数年没见过自己原本的那张脸了,更不愿别人见到,尤其是在此刻这样的状况之下。
她盯着手里的那张旧面。
月光之下,它薄若蝉翼,却柔韧异常,整张完整,没有半点的毁损,如她面容轮廓的第二层肌肤。
阿玄并不知道义父当年是如何为自己造出这样一张假面的。他从没教过她这神秘的巫术。他曾说过,这种能力半为天赐,即便得到巫灵认可,对于人来说,拥有它也不一定是件幸事,因作为代价,被授者须以终身牺牲于巫灵,否则必遭反噬。
阿玄出神了良久,将它展平,试着小心地贴回在面庞之上。
令她欣喜的事qíng发生了。这层假面碰触到她面庞肌肤,便如有了吸力,竟轻轻附了上去,只要不去揭它,贴合如同从前。
阿玄试了几回,均是如此,又惊又喜。心中对义父的感激之qíng,无以言表。
她耽搁的有些久了,再不回去,恐要惹他不快。
……
幕帐门帘的fèng隙里,隐隐透出烛火的光。
阿玄停住脚步,再次以双掌轻压两侧面庞,确定它完全服帖了,方长长呼吸了一口气,掀帘而入。
庚敖背对着门帘侧卧,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了。
阿玄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正要熄灭烛火,看到他身体动了动,睁眼,转过头,看向自己。
虽然能够确定,那层假面贴合自己的脸,犹如再生肌肤,何况此刻烛火昏暗,绝不至于叫他能瞧出什么端倪,但见他两道目光投来,心里依然不可避免地忐忑,却不露痕迹地微微转脸,尽量隐没在烛火里,轻声道:“扰了君上安眠,为我之过。”
庚敖视线从她笼在暗影的面容上往下,停在自她外衣下露出一截的湿透了的裙裾上,单掌按地而起,穿上鞋履,掀帘便去了。
一阵风钻入,掠的烛火摇曳,帐内只剩她一人了。
阿玄一怔,心里并不确定他忽然出去,到底是余怒未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等了片刻,始终没见他回来,掀开帐门往外看了一眼,确定他一时应该不会回来了,忙借机换掉身上湿透了的衣裳。
他很迟才回来,径直灭了烛火便躺了下去。
阿玄依旧蜷在他的脚边,半睡半醒,直至天亮。
……
次日东方微白,一众起身继续上路,一路无话,深夜入了枼城馆。
随着国都愈近,沿途城池的规模也变得大了起来。
枼城人口达十万,是个不小的城池,但因了一贯实行的严格宵禁,整座城内黑漆漆的,街头只有夜巡士兵列队而过的身影。
舍馆的一间屋内,透出昏huáng灯火。
茅公正在浴房里为庚敖搓捏着后背,消除白天赶路的疲乏。
庚敖闭目趴在榻上,身未着衣,后腰处只松松覆了一块浴巾,露在外的身躯修长而劲拔。此刻人虽安静俯卧,起伏的躯体线条却充满了呼之yù出般的力量。
路上虽多了阿玄,但君上沐浴这种事,仍由茅公亲自动手,他通xué位揉捏之法,一通下来,疲乏尽消。
平常这种时候,庚敖通常不会想什么,只要放松身体,排空脑袋便是了。
但此刻不知为何,亦或是许久没碰女人了,老寺人那双在他后背推捏挪移着的手,竟也让他慢慢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闭着眼睛,眼前浮现出昨夜宿于野地时无意撞见的惊鸿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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