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衾灿兮_蓬莱客【完结】(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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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武伯年过古稀,数年前起,便不再过问国事,在玉玑侍奉之下,一直闲居于城北熊耳山的此处屋宅之中。

  庚敖继国君位后,每逢不决之事,常会来此请教武伯。是以玉玑见他此刻深更半夜竟纵马一个时辰赶到,以为有重大不决之事,忙请他入内,轻声道:“你稍等,我去瞧瞧。叔父刚睡下也没多久……”

  她正低声说着话,身后一扇牖窗之内亮起烛火,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可是敖到了?叫他入。”

  玉玑应了一声,关门,带了庚敖入室。

  ……

  室内地铺一张整洁凉席,侧旁摆一弈局,武伯已披一葛衣起身,坐于其上。

  庚敖至他对面,恭恭敬敬叩首后,跪坐于旁:“深夜至此,惊扰叔祖了。”

  “可是遇到难解之题?”

  武伯须发皆白,面容慈和,虽年过古稀,但jīng神依旧健硕,双目炯炯。

  庚敖先是摇头,后又点头,不待武伯询,自己先道:“叔祖,敖于数日之前,拒了与晋国之婚。”

  他顿了一下。

  “与晋联姻,扶公子颐上位,巩固穆晋两国之好,此原本为烈公之遗愿,公子颐又曾许诺,若助他上位国君,日后割定刑二邑为谢。”

  武伯目光微微一动:“既如此,你为何拒婚?”

  庚敖道:“公子颐心机颇为深沉,如今为登国君之位,自然可随意允诺,日后一旦上位,我料他必定不肯履诺。若真割让二邑,必激发晋人反对,他倘以借口拖延,到时我将如何?弃,不甘。不弃,兵戎相见。此非我所愿,亦非我所喜。”

  “且公子产若继位,日后为稳固君位,必定也会求好于穆国。既如此,我又何必定要以联姻来纽结穆晋之jiāo?”

  武伯微笑道:“你考虑甚是周详。叔祖前次也曾有言,此事由你自己做主,如今也是一样。”

  庚敖道:“叔祖当也听说了,我亦搁置了立伊氏女为君夫人之事吧?”

  武伯微微颔首:“想必你亦有考虑。”

  庚敖抬起眼睛,对上武伯的目光:“叔祖,敖若因自己之心,娶敖喜爱之女子为妻,叔祖是否应允?”

  武伯一怔:“她是何人?”

  “秭国之女。”

  武伯哦了一声:“她如何就令你心生想要娶她之念?”

  “想到和她朝朝暮暮,共此一生,我心中便甚是快乐。”

  武伯不再开口。

  庚敖注视着他,肩背微微绷紧。

  “叔祖若是言否呢?”武伯终于开口。

  “那么除她之外,敖必须要立的君夫人是哪家之女,请叔祖告我。”

  武伯半晌不语。

  “若无,敖为何不能娶她?”

  武伯沉吟良久,终缓缓道:“你的故去兄长,以他国君之位而言,魄力不足,故需借力一qiáng有力的妻家。至于你……”

  他注视着庚敖,微微一笑:“此若为你慎重之虑,你可自行决断。叔祖虽觉意外,却也不会横加阻挠。”

  庚敖仿佛松了一口气,面露微微喜色,向武伯叩首为谢。

  他出来后,玉玑相送,望着庚敖,吃吃地笑。

  庚敖知她必是偷听到了方才自己与武伯的谈话,笑道:“小姑因何而笑?”

  玉玑道:“我只听说国君如何年轻隽武,惜乎不解风qíng,却从不知,原来竟是qíng种!下回你带那秭女来见叔父,顺道让我也见识一番,到底是如何的瑶池神女,竟能令你舍那两个城邑!不愿娶晋国公女,直说便是,还在叔父面前绕来绕去地寻借口!”庚敖因纠结多日的心事卸去大半,心qíng愉悦:“等时机到了,我便带她来拜望叔父和……小姑。”

  玉玑一笑,为他开门:“那我就等着了。”

  ……

  庚敖纵马回城,此时已是四更,整个王城,正笼罩在黎明之前最为深沉的黑夜之中。

  他并未直接回宫,而是来到王宫之前位左,与位右社稷相对的的太庙,入内。

  司常从睡梦中惊醒,见国君现身,惊诧不已,忙领胥人出迎。

  庚敖屏退司常等人,命远远在外,不得靠近,只带茅公入内,入门塾后,命他亦停步,随后独自穿过中庭,最后步入位于北部正中的祖庙之前,点香火,下跪端正叩首,随后对着前方以左昭右穆序列的一团黑漆漆的神牌说道:“敖之列位先祖在上,受我大礼,听我之言。先祖有灵,不必我再赘叙,想必也能知我所想。她不但极好,且数次救我xing命。倘若无她,我此刻不定早丢了xing命,亦来此处侍奉众位先祖了,更遑论日后为先祖延续血脉,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她虽算计了我,但临了见我置身险境,还是毅然回头救我,可见她对我亦是掏心掏肺,只是她自己尚未得知而已,如此好的一位女子,又是敖的心头之人,敖深夜来此,便是拜请众位先祖允我娶她为妻,立君夫人。”

  “自然,敖并非必定非她不娶,往后还须看她表现。只是无论如何,先请先祖许可。”

  他口中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对掷珓,闭目摒心静气又默默祝祷一番之后,睁开眼睛,往地上投了掷珓,低头观其俯仰,脸色不大好看。

  地上两只占具,被他投出了两个反面,yīn卦,凶。

  庚敖便道:“方才问的是先父,先父若不赞同,我再问先祖父之意。”

  他闭目再次祝祷,又丢了一次。

  这次一yīn一阳,中卦。

  庚敖道:“先祖不反对,敖再问高祖许可。”

  话毕,“噗”的一声,再次投卦于地。

  这次,占具出了个双阳宝卦,大吉。

  庚敖立刻收起掷珓,朝前方那团漆黑再次叩首,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先祖应许,敖拜谢。日后定竭尽全力兴我穆国,以不负众位先祖今日之恩。”

  ……

  茅公等在门塾之外,良久,见庚敖终于出来了,神色虽依旧淡淡,但脚步却十分轻快。

  他虽不知君上为何深更突然转来宗庙,但瞧着,出来时似已解决了一个困扰多日的难题,心中也是跟着松了一口气,见他出宗庙往王宫去,忙跟了上去。

  ……

  五更,晨光熹微。

  庚敖一夜无眠,嘴唇gān燥,眼尾亦泛出了纵马之时夜风迎面袭出的淡淡红色血丝,但整个人,此刻却分外的jīng神。

  他抑制不住心里那种已经反复折磨他多日,此刻亦正在翻腾的浓烈qíng绪,再次来到了关着她的王寝西夹。

  室内静悄悄的,帐幔垂地,纹风不动。

  庚敖脚步无声无息,停在了榻前。

  被衾凌乱,她正趴在上头,面压于枕,只露出半张的小脸,闭目睡了过去。

  晨曦从牖窗透入,尚且黯淡,但却足以叫他能够看见他面颊之上犹未gān涸的一片泪痕。

  想是哭了许久,方才沉沉睡去不久。

  庚敖双目注视着她的睡容,心头再次掠过那日于浠邑之外发生的一幕。

  他对她毫无防备,只有因她意外柔顺而生出的一腔柔qíng。

  那日一早,倘若那颗托于她手掌的药丸并非麻药,而是毒剂,想必他也眼睛不眨地自己就吞入了腹中。

  当他倒在地上,极力撑着灵台的清明,看到那个他曾放过一次的年轻男人朝她奔来的时候,他所得到的那种掺杂着极度愤怒和震惊的感受,即便事qíng已过去多日,此刻想起,似乎依旧还是没有完全从他心底里散去。

  他袖下的手掌捏紧,慢慢地握成一拳。

  之所以到了此刻,还愿意大费周章地再给她创造机会,只是因为当日,当他怀着满腔的愤怒和不甘,以自己xing命为赌注,赌她不会丢下自己离去的时刻,她总算还是没有丧尽天良,丢下那个男人,回到了他的身边。

  庚敖面无表qíng地盯着她布着泪痕的面颊,在心里这样想道。

  他终于上前,伸手推了推她,道:“醒来!”

  ……

  半夜庚敖离去之后,阿玄便一直流泪,哭了许久,倦极,方才不久之前,沉沉睡了过去,此刻被庚敖唤醒,睁开一双红肿如桃的眼睛,见他又回来,站在chuáng前,便闭目,转身向里。

  “你的那个阿兄,他还活着!”

  她听到一道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阿玄猛地睁开眼睛,一骨碌爬坐了起来。

  “真的?你未曾骗我?”

  她双眸大睁,微微仰脸望着他,方才还死气沉沉的一张漂亮小脸,瞬间仿佛活了回来。

  庚敖压下心里泛出的酸气,冷冷又道:“你的那个阿兄,孤早就查清了他的底细,本为战俘,私去面黥出逃,他有罪在身,竟还敢屡次三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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