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衾灿兮_蓬莱客【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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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还不想恢复。”

  她说道。

  她说的是真心之言。

  太过出众的一张皮囊,于她来说,未必就是件幸事,她其实早已经习惯戴着这样的一张面具。

  这张面具,给了她能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安全感。她需要这种安全感。

  僰父注视着她:“但是我就快要死了,等我死后,我施在你身上的蛊术,于半年之内也就会随我之死而得以自解。”

  阿玄吃了一惊:“义父!”

  僰父微微一笑:“无论上天赐你何等容貌,都是你的命定,福祸自有定数,你也不必过于执念。至于我的将死,你更不必悲伤。我已经活的够久了,也该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义父……”

  阿玄胸中涌出一阵酸楚,紧紧地抓住僰父那双枯槁的手。

  这一年多来,她其实也看了出来,僰父的jīng力,一日比一日变的衰弱了,她心中无时不刻不是暗暗担忧。

  “我走之前,有一样东西要jiāo还给你。”

  僰父起身,取来一只匣子,打开,里面是半块玉珏。

  玉珏色润,雕有对龙凤,从中剖成了两半,这是其中的一半。

  “你当早也听说过,你是随水漂到此处,被隗龙之母从水边抱到我面前的。义父不知你的身世如何,更不知你的父母何以将你抛弃,只在你的随身之物中见到了这半枚玉珏,应当是你家人放置在你身边的。你收起来吧。”

  僰父微笑着道。

  阿玄定定地望着僰父,眼中渐渐有泪光闪烁。

  “义父……”

  她声音哽咽,才唤一声,便喉头堵塞,再也说不出话了。

  “当日你被抱到义父面前时,已是奄奄一息,本以为救不活你,不想你的求生之念竟远超义父所想,最后还是活转了过来。”

  “玄,记住,上天既垂怜于你,历大难而不死,则必有后用。”

  僰父说完,闭目如同养神,不再开口说话。

  阿玄在他的身畔陪了一夜。天将亮时,僰父去世。

  ……

  僰父虽叫她不必为他的离世而难过,但他的去世,对于阿玄来说,却是失去了长者和亲人。

  至于她的生身父母到底是什么人,阿玄知道,她这一辈子,应该也是不会想去探寻,更不会有任何想要再回到他们身边的念头。

  就在她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还没恢复过来的时候,便如僰父曾预言的那样,秭人遭到了一场灭顶灾难。

  秭王终究还是没能抵住来自楚王开出的诱惑,加入了楚国的阵营,让出通道迎楚军入境,和穆国战于南郑。但是没有想到,他们错误地估计了穆国的作战能力。

  是役楚军大败,被迫后退,在穆国军队的追击之下,一个月内接连失去了五座城池,眼看就要bī近楚国国都丹阳,楚王一面抵御,一面火速派了使者赶往洛邑向周王请求援助,请周王出面gān涉。

  周王下诏,命穆侯结束战事,穆侯却继续又攻下了两座新的城池,一直打到距离楚国都城丹阳不过数百里的南陵,方作罢,随后才向周王禀告,称此战是为王兄复仇。

  楚王唯恐都城丹阳也将不保,好在国境辽阔,被迫迁都郢,这一场穆楚之战,才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楚国可以用迁都的方法来避开穆人的锋芒,但秭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不过数天,整个秭地便被穆国军队攻下。秭王和王室全部被杀。西南存在了数百年的秭国,就此灭亡,并入穆国。

  不幸中的万幸,穆国军队占下秭国后,除了杀掉秭王和一gān王室成员,并未屠民。但是,穆侯一声令下,发迁将近两万的秭民北上,迁居到人烟稀少的狄道,戍边屯田。

  阿玄,就是这两万北迁之人中的一个。

  第5章 玉珏

  阿玄夹在不见头尾的蜿蜒队伍里,跋涉在这条去往陇西的路上,已经走了一个月了。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支大约五千人的穆人军队。

  军队也是去往陇西的,以替换那里的原有守军,所以他们这些俘隶,必须要跟上行军的步伐。

  战争中获得的俘隶,是这个世界里最为卑贱的人口,地位如同牲口,遇到口粮缺乏,往往会被原地屠杀。这一支迁徙的俘隶,白天被迫随了军队步调努力徒步前行,每人每天只发到维持不被饿死的最低限度的粝粮,晚上就在野地里露宿过夜。大qiáng度的体力消耗,加上天气渐渐变得炎热,不断开始有人倒毙在路上,尸体就被弃在荒野,沦为野shòu的腹中之食。

  她脚上的破鞋,是前几天从一个正好死在她边上的人的脚上扒下来的,并不合,每走一步路,就会蹭着磨出来的水泡,丝丝钻心的疼。但比起那些赤脚走路的人,脚上还有双鞋能穿着,已经算是幸运了。

  何况,疼久了,也就变成麻木。

  趁着军队停下歇脚的短暂功夫,阿玄手心里握着原本贴身藏的那件东西,朝着路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去。

  她已经观察了几天,这个穆人军队里的低级军官还算厚道,从没见他挥鞭抽挞过走不动路的秭人。此刻他正停在一辆装载辎重的车乘近旁,边上也没有旁人,是个很好的机会。

  阿玄走了过去,向他恳求道:“我阿母年迈体弱,又病倒了,实在走不动路,恳请施恩。”

  这军官是个什长,郑姓,手下管十名军士和一辆辎车,一听就摇头:“我如何能帮的到你的忙?莫多事了,快些回去,不如趁这功夫歇歇脚,还要走半日方夜宿。”

  阿玄指辎车:“求施恩,容我阿母上车,她实在走不动路了。”

  她摊开手心,露出那面还带着她体温的玉珏。

  美玉在她的手心里,发出莹润的光。

  那个什长的双眼定住了,久久无法挪开。

  珏虽只有一半,但依旧是少见的美物,价值不菲。

  军中治军颇严,他实是不敢私收。只是对着这样的美玉,又难以拒绝,迟疑了片刻,转头望了眼四周,见无人留意,终是抵不住诱惑,迅速接了揣入怀里,压低声道:“等天黑,将你阿母搬上车,我用粮糙遮挡她。”

  他扫了眼阿玄脚上破履,又道:“你若也走不动,一道同坐。”

  阿玄大喜,再三道谢。

  ……

  那郑姓什长果然守信。当晚夜幕降临,队伍停下过夜,他将阿玄和隗嫫藏在了车上。

  军中这种载运辎重的双轮车,车身宽大,阿玄和隗嫫坐在中间,四面以粮糙遮挡,头顶覆盖糙席,虽然空间狭窄,连转个身都困难,但比起靠着双腿行走,这样的待遇,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

  隗嫫的脚板烂的厉害,过了几天,阿玄又央求那郑姓什长从军医处取了些药膏。

  这日入夜营宿,隗嫫流泪道:“阿玄,我儿不在,我若不是有你,这一条命,早就已经没了,叫我如何报答才好。”

  ……

  穆楚之战爆发时,隗龙和村中青壮悉数被征入军伍,随后就没了消息,如今也不知道生死。这一路,阿玄一直搀扶隗嫫同行。

  隗嫫本就上了年纪,又记挂儿子,上路后不久便病倒,起先还能勉qiáng跟得上队列,前些天,脚掌又溃烂浮肿,越走越慢。

  原本她们行在了队列的中间,如今已经渐渐掉到了队尾。

  隗嫫数次让阿玄不要管自己了,但十七年前的那一幕,阿玄却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日,当她死而复生,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了一个异世,成了一个躺在一截中空浮木中的奄奄一息的女婴,正在顺水漂流而下。

  命运的河流,最后将她带到了那个名叫赤葭的地方。

  小小的她无助地躺在浮木的凹槽里,身畔是高高的芦苇丛,她又冷又饿,四肢僵硬,浑身没有半点的力气,连啼哭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又要再次死去的时候,是面前这个善良的妇人来到水边,抱起了她。

  隗龙离开前,曾将他的母亲托付给她。

  即便没有隗龙的托付,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也绝不会弃这老妇人于不顾。

  ……

  “阿姆待我一向如亲,我照应阿姆,本就是天经地义。”

  阿玄替她敷着药,低声说道。

  隗嫫想到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出神半晌,道:“也不知道我儿如今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阿玄心中黯然,面上却依旧带着微笑:“阿姆放心,阿兄临走前,你不是叫我为阿兄卜了一卦吗?卦象大吉,阿兄必无事。”

  隗嫫终于稍稍放心,道:“是了!我都忘了!我儿一定无事。”

  阿玄微笑,帮她敷好了药,扶她躺在车中间空出来的那道夹层里,自己坐在她的脚边,为她揉着肿胀的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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