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员小心翼翼招呼熟客,未免疏忽别人。
有一个日本少妇在饰柜前浏览,终于要求看一只手表。
芳好觉得她有点眼熟。
不过,进珠宝店来逛的女子,模样都差不多吧:白嫩、娇矜、舒泰。
然后,在电光石火之间,芳好想起来了。
这是梅村裕子,区汝棠的日籍妻子,芳好在报章社jiāo版上见过她的照片。
裕子真人比照片好看多了。
丰润古典的鹅蛋脸,狭长凤眼,气质优雅,同时下西化染huáng发的东洋女全不一样。
芳好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店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正是区汝棠。
今天应当足不出户!
她只得缓缓抬起头,朝区君点点头,他一怔,亦朝她微笑。
两年不见,狭路相逢,如何问候?只得以沉默招呼。
方有贺是何等聪敏伶俐的人物,一看眉梢眼角,便猜到真相。
这男人分明是叶芳好的前任男友。
他与新欢一起出现,在这小小数百平方尺的店面,避又避不开,多么尴尬。
他立刻决定替芳好出一口气。
他叫店员把一条数百卡拉镶钻石豹子的项链取出,一言不发,亲自替芳好扣好,然后轻轻说:“看,是否适合。”
芳好正在发愣,连忙回答:“太耀眼了。”
呵女人即是女人,只见裕子露出羡慕眼光。
方有贺目的已经达到。
接着他用手无比怜爱地搭住芳好肩膊。
他倒不是做戏,他是真心体恤芳好,一心替她撑这个场面。
只见区汝棠在妻子耳边说几句话,两人匆匆离去。
芳好大大松口气。
方有贺替她摘下项链。
芳好轻说:“谢谢。”
“朋友是要叫朋友高兴。”
芳好笑了。
她有种虚脱的感觉,刚才四人演出短短一幕,杀死她无数细胞。
方有贺与她到附近咖啡座,叫一客冰淇淋加苹果馅饼给她。
芳好再次道谢。
这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够义气。
方有贺轻轻说:“叫他知道,你随时找到更好的人。”
芳好不出声。
刚才惊鸿一瞥,她发觉区君胖了一点,前额发线往后退了许多,呈u字型,他这种苦出身的人,当然不如方有贺潇洒。
是,方有贺的客观条件胜他多多。
今日她面子十足,出尽乌气。
真可笑,原始办法原来最可行。
有贺说:“我们是亲戚了。”
芳好点点头,“你是我妹妹的大伯。”
“那我是你甚么人?”
芳好摇头,“我对华人的姻亲关系一无所知。”
方有贺哈哈笑起来。
方氏兄弟一般无忧。
“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游泳。”
“没问题。”
他们到一间会所的暖水池去一展身手。
换上深蓝色一件头泳衣的芳好看上去仍然清丽,她一头没入水中,像一支箭般she出去。
方有贺赞叹:这女子做什么都那般认真。
唉!有什么好处呢,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寒暑,应当以快乐为先。
方有贺的泳术也十分jīng湛,尽随芳好之后,以手指触她足尖。
芳好游了十多个来回,心身舒泰,浑忘烦恼,跃上水面,方有贺替她上大毛巾。
他的手提电话响,他去接听,说了几句,看了芳好一眼,说声“知道”才挂断。
那是有成,告诉他今日是芳好生日,可是家人一早已找不到她人,叶太大担心因小女筹备婚礼而冷落大女,托有贺帮忙。
有贺知道该怎么做。
他会一整天赖死在她身边,赶都不走,务必使叶大小姐有一个难忘的,殊不寂寞的生日。
“请送我回家。”
“芳好,到舍下来吃午饭,我亲自下厨。”
“你会烹饪?”芳好大表意外。
“中菜我跟戴承欢师傅学过十多道沪粤菜式,西菜我师从法国南部普旺舍,欢迎指教批评。”
“这是你的嗜好?”
“娱人娱己。”
人间烟火,最够亲切实际。
芳好记得区汝棠有个清高的嗜好:他专爱凌晨到沼泽区观鸟,全身挂望远镜摄影器材,叫芳好陪着,寒夜出发,每次走得腰酸背痛,回来像是瘦了十磅。
后来,不用芳好了,他找到了梅村裕子。
相形之下,方有贺是可爱温暖得多。
“你煮什么给我吃?”
他笑嘻嘻,“海龙皇汤及上海菜饭,加秘制红豆汤。”
“真的?”芳好疑惑,“你会做这些?”
他拖着她到街市去。
一到海鲜档芳好便知他所言不虚,档主认得他,把所有好东西秤给他,他看也不用看,也不必说份量。
芳好骇笑。
真没想到他文武双全。
开门进屋,清香扑鼻,原来是一大缸姜兰。
公寓宽敞明亮,厨房大如客厅,连着休息室,他预备了茶水杂志照相簿招待芳好,自己马上动手做羹汤。
“四十分钟有得吃。”
三下五除二,动作敏捷,芳好对他刮目相看。
她躺在安乐椅上翻阅书本,方有贺在砧板上忙个不已。
芳好在一篇文字上忽然看到一句话,像游丝般钻进她思维——
“如果你不能与你所爱的人在一起,那么,爱惜与你在一起的人。”
呵,退一步想海阔天空。
芳好鼻子酸涩,合上书,闭目养神。
不消片刻,海鲜香味钻入鼻端。
“过来尝尝味道。”
芳好睁开眼睛走过去,有贺舀起一匙羹喂她。
“唔。”芳好惊艳。
那鲜味自味蕾传下喉头,忽然之间四肢百骸都放松下来,她舔舔舌头。
“更多,更多。”
有贺盛一大碗给她,添大块龙虾ròu及石斑鱼块。
“哗,天下美味。”
“谢谢赞赏。”
芳好几乎把整张脸埋进汤碗。
有人大力敲门,有贺笑,“我的芳邻于婆婆。”
门一开,于婆婆已经嚷:“有贺你又做海龙皇汤可是?也不叫我,可是我自己闻到香味。”
有贺笑:“刚要给你送去。”
于婆婆一头银发,身子短小佝偻,还有一双小脚,怕不止八九十岁了,可是jīng神矍烁,淘气一如小孩。
“女朋友在,还会想到我?”
有贺笑嘻嘻,捧出一只白瓷盅,“我给你拿过去。”
“有无蒜茸面包?”
“替你烤了一条。”
于婆婆满意了。
有贺同芳好说:“我五分钟回来。”
于婆婆上下打量芳好。
芳好早已站了起来,必恭必敬垂手站立。
“咦,这个女孩子好得多,不比上一个,穿着高跟拖鞋一味摇脚。”
芳好笑出来。
有贺尴尬地扶着于婆婆出去。
半晌回来,讪讪说:“那是于仁行的于婆婆。”
“是个人瑞,怕是民初出生。”
“不,是宣统最后一年。”
“清朝人!”
“记xing还那样好。”
芳好笑,“还记得有双高跟拖鞋。”
有贺不出声。
“老得那样壮健,我也愿做百岁人瑞。”
吃完饭,他说:“看什么电影?我有足本乱世佳人。”
芳好说:“我得回去了。”
“我有一个朋友开古董店,最近他得了一批翡翠饰物,你有无兴趣?”
芳好摇摇头。
“怪人,你到底喜欢什么?”
“刚才那顿饭就很值得欣赏。”
“这样吧,芳好,我送你回家休息,晚上再接你出来。”
芳好点点头。
她不是那种可以从早玩到晚的人,大家兴高采烈,她却累得发呆。
回到家,松口气。
电话录音机上全是家人声音:“芳好,回家吃饭”,“芳好,妈妈等你”,“芳好,快乐生辰”。
又生日了。
她在傍晚八时三十分剖腹出生,母亲为她颇吃了一点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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