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扉的信_亦舒【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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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带把其他心事,憧憬、牢骚,一并寄到中央邮箱一○○号去。

    心扉的回信:“守丹,据悉,伯母所患症候,很多时,五年之后会得复发,身罹恶疾,她身受压力至大,你要多多体贴她。将来,拥有私人浴室之时,希望你品味良好,希望你不要用粉红色心形浴缸,心扉。”

    守丹笑得眼泪都差些落下来,想到母亲健康欠佳,又为之恻然。

    守丹已习惯在夹fèng中过活,她不能没有母亲,年轻的寡妇也需要女儿,她把日常生活中一切不如意推到守丹身上:乏人追求,是因为身边拖着个这样大的女儿,辛劳工作,自然也是为着幼女,神经紧张,脾气恶劣,也是守丹给她压力之故。

    一旦守丹离开她,失去种种借口,真不知如何过活。

    况且守丹是那么笨,做母亲的根本离不了这个女儿。

    守丹记得父亲生前的旧知上来探访,一定是很熟的朋友,谈话内容很实际。

    那位姓沈的阿姨说:“不如把守丹送出去寄宿吧。”

    梁太太冷笑一声,“哪来的钱,梁百思生前老说:功课好送到卫斯理或史蔑夫去,无心向学也不打紧,在家陪妈妈逛街喝茶,谁知剩下那一点点钱,还年年贬值,看样子能熬上本市大学已上上大吉。”

    那位阿姨并不灰心,过一刻又说:“海外没有亲友吗?送出去走读也好。”

    “我没有心思替她搞手续,找监护人。”

    “你qíng愿母女俩对牢互相nüè待?”那阿姨诧异。

    守丹听到母亲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你也真会形容,真的,她怕我,我何尝不怕她,你看守丹,长得同梁百思一模一样,看见她,便使我想起百思,以及他去世后带给我的苦难,我也撑得差不多油尽灯枯,又兼一身病,有时守丹的影子都使我战栗,没有她,至少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烂,自由自在地死。”

    母亲的眼泪“籁籁”落下来。

    那位阿姨不停地劝。

    最后说:“我们打算明后年移民,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把守丹送过来我们处,当放假走走也是好的,两母女这样打困笼不是办法。”

    但是梁太太没答应,一句远水救不了近火便推了她。

    守丹一直留在母亲身边。

    “心扉,我真的怕妈妈,都是因为我吧,她吃了那么多的苦,一年一年过去,算一算,她今年已经三十九岁越来越不容易找到对象,下班后总钻进房内,不是听音乐就是打电话,她没跟我讲话已经很久很久,舅舅,以及姑妈也早已不与我们来往,每星期只有一个清洁女工来三次,顺带替我们做些简单的菜式,每到下午三点,我便渴望门铃响,开门给女工,与女工闲聊几句,我觉得非常孤独,盼望你的来信,守丹。”

    清洁女工十分同qíng守丹,时常借故与她攀谈——

    “考试没有?”

    “已经考过了?”

    “成绩好吗?”

    “还不知道?”

    “你猜想拿第几名?”

    “十名内吧。”

    守丹十分慷慨,其实她的功课才没有那么理想,分数平常,母亲唯一的好处也许是从不bī守丹名列前茅,她对女儿没有期望,只是履行职责。

    女工熨罢衣裳,问:“这外套是你妈妈的还是你的?”

    “是我的新衣。”

    已经长得同母亲差不多身材了。

    她母亲的衣服却越穿越差,款式一件比一件新,料子一件比一件坏,多数选黑色,因一黑遮百丑,fèng工裁剪粗劣一律看不出来。

    回家开信箱,梁太太一边把信扔给守丹,一边说,“谁的信,你还搞笔友游戏?”

    守丹害怕得把整个身子一缩,“是,是笔友。”

    “大家住在同一城市,写什么信,约好见面还不一样。”

    守丹不出声。

    “有好消息。”梁太太的声音比较温和,“今年例行检查报告出来,癌细胞并无扩散现象,看样子你老妈还可以多活几年。”

    守丹很高兴,过去握住母亲的手,然而被轻轻推开,母亲不愿与她亲近,“去做功课。”

    梁太太打扮一番出去了。

    家里又只剩守丹一人,独自看电视消磨时间,电话响了,“找莲娜招小姐。”

    守丹答:“她出去了。”

    “可以为我留一个口讯吗?”对方很客气。

    “请讲。”

    “请电罗伦斯洛。”

    “是,还有别的事吗?”

    对方迟疑一下,“请问,你是哪一位?”

    守丹机灵,知道母亲脾气,没有回答,“嗒”一声挂线。

    临睡前才把心扉的信拆开来细读。

    “守丹,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是一个人的心,你要是知道每个人都有寂寞的时候,你就不介意接受寂寥为生活的一部分,并且好好忍耐,我相信你很快会学会独处的艺术,祝好,你的朋友,心扉。”

    心扉的字体有进步,像守丹的字一样,渐趋娟秀。

    守丹把信谨慎地收到糖果盒子里去。

    心扉永远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些什么话,轻描淡写几句,便使人说不出的舒服,好听的话犹如金苹果套在银网络里,又如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摸伤口,守丹躺在chuáng上,庆幸她有心扉的信。

    母亲在深夜返来,“啪”一声开亮了灯,守丹揉着眼睛醒来。

    “有没有人打电话给我?”

    “有,一个叫罗伦斯洛的人。”守丹惺松地答。

    母亲气急败坏,“你有无说你是谁?”

    守丹摇头,“没有。”

    母亲松口气,露出一丝微笑,抬头,却看到女儿亮晶晶大眼睛盯着她,像是要看到她灵魂里去,似要看透她的意图,不由得一惊,连忙解释:“我不是不想他知道你是谁,日后熟点再同你介绍……”说到一半,就发觉根本毫无解释必要,守丹一向驯服,从不过问她的事。

    她站起来,“啪”一声关了灯。

    养育这个女儿还不够辛苦?不必低声下气。

    守丹看着钟,深夜一点半,她要等到四点多才能再睡去。

    第二天,她写信给心扉。

    “我肯定我是母亲的负累,假使没有我,她选择多多,可以再嫁,可以不嫁,可以结jiāo男朋友,更可以在家开派对,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她失去选择的自由。”

    校服裙子短了,守丹把裙边放下来,又能再挨一年,衬衫日益窄小,简直无法遮掩正在发育的胸脯。

    她已经很会打点生活,很多时候顺带照顾母亲。梁太太通常把家用放在一只瓷罐里,由得女儿管家,不止一次,守丹觉得母亲的心理年龄比她更小。

    心扉的回信来了,“守丹,谁觉得你是个负累不要紧,但你千万不可认为自己是个负累,更何况,伯母并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好一个心扉,讲得大有道理了。

    那天晚上,梁太太喝得半醉回来,守丹知道好戏快要上场。

    守丹qíng愿她全醉,真的醉酒,会倒地昏睡不醒,喝得半醉,jīng神亢奋,但又失却控制,最最难搞,果然,来了。

    她指着女儿说:“去,回你自己房间去,我不想看见你,我害怕看见你,你代表晦气,你代表失败,走,走!”她扑向守丹。

    守丹不是避不过,而是一退后,她势必会摔倒在地上,不知跌伤什么地方。她抱住母亲,发觉她又瘦又小,似未发育的女童。

    百忙中守丹忽然之间发现母亲这一号美女早已过时,娇小玲珑香扇坠式女xing已被浓眉大眼健美潇洒型替代。

    梁太太推开女儿,号啕大哭,“招莲娜,招莲娜,你为何如此倒霉!”

    没有人可以安慰她,她开始呕吐,然后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守丹替她收拾残局,为她盖上一chuáng薄被。

    第二天,她又会若无其事地去上班,她甚至不需对守丹佯装因为酒醉她不记得说过什么,守丹是她的稚女,跑不掉,非受她的气不可。

    “心扉,每个人都说,一个人的童年应该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我的想法恰恰相反,但愿这是我一生中最不愉快的岁月,那么,以后,我或许可以过一些好日子。”

    守丹凝视躺在沙发上的母亲,手足都细细的,似木偶,脚上高跟鞋已脱落一只,一脸浓妆,双眼描得漆黑,眼角嘴角密布细纹,头发胶得硬绷绷,过时了,肯定是过时的人了。

    守丹学校有一位老师,那才是时代女xing,一套便服不知穿得多漂亮,一手拎大公事包,另一只手夹大叠课本,走路大步大步,长发自然柔软,用一条缎带束起,还有,脸上永远挂着阳光似温暖笑容,没开口也像鼓励人,守丹时常在一角欣赏她。

    母亲不能够同她们比,一站过去势必被比下来。

    母亲在外头的生活一定是痛苦的。

    一个根本从未接受过工作训练的人,既无学历,又无经验,每天都希望这是最后一个工作日,却日复一日,做了这些年,始终没有归属感,一直没有表现,滞留不前。

    她像那种搭乘自动楼梯踏错了一格的人,开头时在平路上没认清huáng线,匆匆忙忙一脚踏下去,电楼梯上升,人便站不稳,但是电梯并不会因谁的错误停下来,于是招莲娜跌跌撞撞,身不由己,láng狈不堪痛苦地挣扎,随时会被摔下作滚地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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