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魏大军进入十一月下旬后,几日内密集攻城,均未能攻陷,似乎是打算做战术变动,撤回了攻城的先行军。
这样的时机难求,萧怀瑾想要趁机发兵,先派出了斥候出城巡察,以免中了敌人守株待兔之计,并下令城内,做好出战准备。
这样又过了一日,是真再没有听到西魏人的动静。入了夜,他招来武明贞等后妃,围炉夜话,分析西魏人的打算。
“照目前来看,西魏人应是在变动布局。”
不知道拓跋乌接下来要使的是什么诡计,但不得不承认,他在谋划上是个将才。
高阙塞的一战,他暗度陈仓两线用兵,可谓出神入化,才让安定伯失了要塞。
“拓跋乌是老将,心思机巧不可小觑,不管他接下来要有什么动作,晋军必须抢在他前面,才能不至于被动。”
萧怀瑾将一节木炭丢入火盆中,一半侧颜被火光照亮:“因此不能再等了,明夜亥时,出战。”
他说出这两个字,屠眉与谢令鸢均是一阵心旌神dàng。
武明贞起身,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拎来了酒,揭开酒封,倒满了几只碗:“陛下身在京外,无以祭戎,臣妾便以此酒,祝陛下和德妃姐姐,此战旗开得胜,不日凯旋。”
萧怀瑾接过碗,那酒气清冽香醇,沁入心脾,一时有些醺然。他喃喃道:“好酒。朔方的酒,果真是,好酒啊。”
酒酣胸胆,这座城历经千百年,也有huáng沙埋骨纷纷。多少英雄和文人骚客寂寥于此,让这酒凭添了一分慷慨。
才有那江湖中人隐姓埋名在此,酿出只卖给英雄的酒。
武明贞微微笑道:“这酒,是臣妾前两日在城中买的。当地颇有点名气,只不过还不是最好的。”
“不是最好的?”萧怀瑾仰头喝了一口,那热辣直入心头,刺得他双目灼痛:“为什么不买最好的?”
“因为那酒已经没酿了。”武明贞有些惋惜,又给他倒了一碗酒:“老板说以后都不会酿了。”
这样的人,简直怪胎。谢令鸢抱着碗,问道:“什么酒,还搞饥饿营销?脸大如盆。”
武明贞没听懂她后面的意思,半是有点怅惘:“那酒是,英雄泪。”
。
武明贞那天是去城头上巡检,回来时顺便路过了酒肆。
当时白婉仪也恰好给伤兵换药,她这些日子一直避开众人,也不怎么回军衙府的院子,是以武明贞难得遇到了她。
那时,她正远远驻足,看着那个飘着破旧幡子的酒肆。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肯进门,似是不敢,又似是不愿。
武明贞注意到那酒肆,便进去问那老板要买最好的酒。老板说没酿了,转头拎给她另外两坛酒:“这酒虽烈,却甘醇,且不上头,喜欢就尝尝吧。你一个女子这种战乱时候还敢行走,也是个有胆子的,合我眼缘。”
武明贞没见过这样做生意的,笑了一下放下钱,提走了那两坛酒,临出门前问道:“既然是最好的酒,为什么不酿了?”
她满以为是因战乱或丧亲一类,毕竟城中不少人家因此而萧条。
冬日的阳光越过门棂照she进来,却没有什么温度,依旧人间冰冷。那老板站在阳光拂及不到的yīn影里,沉默不言。
武明贞以为等不到答案,便要跨出门,却忽然听身后那个声音苍凉,极轻地道:“因为英雄皆死。”
那几个字轻飘飘的,仿佛是深秋打着旋落下的枯叶,透着几分疲惫不堪的腐朽,却又重重落在她心头,久不能忘怀。
。
英雄泪。
萧怀瑾心神一顿,眼前忽然一片热cháo。他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将那片热意bī回了眼眶内。
他想,总有一天,他定要喝到这真正的酒。
这样才真正不辜负已逝的人。
屋子内一片安静,谢令鸢也将酒碗凑到嘴边,慢慢抿了几口。她其实极讨厌喝酒,以前只是无可奈何必须陪酒,今夜却心甘qíng愿。
那酒的辛辣直刺入喉,她听到萧怀瑾的声音迟疑而柔软:“……他呢?”
他?是指谁?
谢令鸢向他睇去疑问的眼神,萧怀瑾犹豫了片刻,摇摇头:“算了,没什么。”
萧怀瑾方才想到英雄泪,又想到了白婉仪。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索xing将满腹心思都放在打仗上了。局势已经这样危困,也诚然分不出多余的心神。虽然难受得紧,却还是不得不坚qiáng。
继而由她的死,想到了二皇兄萧怀琸。便忍不住出声问起他。
如果那人真的是二皇兄,那么他在城战时没有与自己相认,一来是qíng势危急,二来也有保护自己的心qíng吧。所以想要不动声色离开,也是他会做出的事。
现在还不是相认的时候,萧怀瑾也一点不想在这láng狈时候,流着眼泪鼻涕喊哥哥。他不希望过去这么多年了,在二皇兄面前还是个哭得两百斤的孩子。
所以,他要成功,他要胜利,在稳定并州的局势后,带着荣耀和成就去见那人——曾记否?当年在寒冬彻雪中等待你的孩子,当年在梦里听你嘱托的孩子,终于以自己的担当,守护住了山河。
你记得他吗?你记得他吗?
还有两日便是腊月初一,天际月亮又渐圆。
这一夜里,朔方城外寂寂,只有糙原孤láng对月长啸,寒霜千里。
城内的军伍列阵,一丛丛汇集到瓮城西门处。这里城门地势偏高,整体处于易守难攻的状态,也是当时建城时考虑到这块山坡,挖了壕堑,特意作为西城门。
萧怀瑾带的一万八千大军,从西城门出,是最不容易遭遇伏击,也是遇到意外状况时最易快速反击的地段。
星幕高悬,他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明晰。他骑在马上,在城门口盯着行军,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们的速度很慢,他看得清他们脸上的每一丝表qíng,慷慨的,凛然的,激切的,畏惧的,伤感的……他看得清他们的动作,看得清他们皮甲上修补过的刀痕。
火把上火焰的跳动也很慢,城外láng群的嚎叫也很慢,一切似乎都放慢了。
直到很久的后来,他回忆起这一夜,才想明白,那大概不是他们速度慢,而是,他的思绪太快了,以至于眼中看出去的一切都被拉长。
一万八千大军很难在城内安置,如今一走而空,朔方就像一座空城,在他们身后缓缓阖上了内城城门、瓮城城门。一道一道,伴随着落锁的声音,像是有力铿锵的送别。
第一百三十三章
乌云被长风chuī散, 撕成碎絮似的流làng,孤月高悬天际, 再次照亮千里长空。
大地也映she出一片光华,在夜中无比清晰地勾勒出城楼、军列的轮廓。
站在远处枝桠光秃的树上, 遥遥便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一万八千士兵列阵,听不见他们的宣誓, 却听得见他们的慷慨激昂。
着白衣的是两个计都使,着朱衣醒目的是罗睺使, 只是站着眺望。树上还坐了一个人,倘若不出声, 几乎很容易忽略他了——身着雪色毛氅,内里是天青色罩衫, 整个人几乎隐在皑皑白雪中。
罗睺使观望了片刻, 不免忧心忡忡:“这样战事实在生死难论,沙场上刀枪无眼,陛下未免太过冒险。”
他是反对的,可他人微言轻,无法动摇主人或皇帝的打算, 也就只能站在树上发表九死一生论了。
郦清悟仍未置一词,只安静坐着,一只手撑在枝桠上托着下巴,似是不紧张的样子,枝gān与积雪遮蔽了月光,一缕一缕的yīn影下, 看不清他神色,但看一眼,却觉寂寥。
许久等不到他表态,那边城下似乎是在点兵了。一个计都使抬头望天,见乌云破碎成絮,透出夜幕中的星辰闪烁,他眼前一亮,提醒道:“天晴了,主人,可以看夜了。”
看夜就是三垣内的人都知道的观星,郦清悟从小在宫里养出来的天赋。久而久之,他们都明白,只要天气好,能看到星辰,辨识出北斗,继而找出二十八宿,那么主人一定能揣知大势。
计都使带了纸笔,然而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郦清悟没有如他们所习惯的那样算星象,依然安静坐着,遥望那夜幕下的孤城,神色有些伤感又似乎释然。
他的皮肤有一种不寻常的白,已经白到透明,映着月光流泻,瞳色也似乎浅了,整个人弥漫着近乎jīng美白瓷似的安静和漠然。有一个形容,计都使没敢深想下去……有点像失血过多。
“主人?要看吗?”计都使和罗睺使对视了一眼,想问他要不要看大势。这一声唤回了郦清悟,却听他轻声道:“不必了。”
“反正看不见了。”
声音里倒并没有什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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