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他夸赞,妃嫔们果然谦虚道:“陛下鞭策极是,妾身有幸入宫侍奉,自当守女德之礼,与姐妹们融洽共处。”
也不知道为什么,萧怀瑾听了这些话,一瞬间心里竟浮起一丝微妙的难受。
他也不知道这种奇怪的反感来自何处,大概是想到了还在并州的武修仪、何贵妃等人,想到倘若她们回宫,跪在自己面前,笑着说“妾自当守女德之礼”,他会觉如何呢?
许是不痛快的,竟觉得无比的惋惜,就像本该盛放灼灼的鲜花,却早早失了jīng气神,枯萎凋零了。
这宫里还有多少该盛放灼灼的花呢?
他的目光顺着谢令鸢,飘过宋静慈,沈贤妃,尹婕妤,方婕妤,钱昭仪……便挥了挥手,微笑道:“不必自省这些。朕知道你们常年关……待在宫里,无聊得紧,总是看《女训》《女戒》不也无趣么?像今日这般,能够彼此言谈甚欢,甚好。”
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说出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所有妃嫔一时全都愣住,心头浮起了异样。有人不禁视线飘忽,以目光询问德妃——陛下这是怎么了?竟然这样说话?
“德妃,”萧怀瑾问:“方才是在聊什么,这样得趣?”
一旁崔充容掩唇笑道:“陛下,德妃娘娘是在陪大家拉家常呢。嫔妾们久不见娘娘,怪想念娘娘带我们游园、she箭、玩双陆、打马球。”
“哦?”萧怀瑾来了兴致:“那朕也留下来听听,陪你们拉拉家常好了。”
也是有点出于怜悯,他对她们做不到雨露均沾的宠幸,索xing全都不宠幸,也就不至于闹出前朝那样的乱子;但她们守活寡又未免可怜,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如今天这般,政务之余耐心陪她们小坐,听她们七嘴八舌的聊东家长西家短,他知道哪怕这样短暂片刻,也会让她们高兴好几天。
天子难得如此体贴,众妃嫔们一时又高兴,又有些不自在。她们摸摸发簪,理理衣襟,忽然又觉得,这种雀跃紧张的心qíng,竟有些陌生——
毕竟自皇帝“病倒”后,足有半年的光景,她们没做过邀宠的事了。
那这些时日是怎么过的呢?
日子前所未有的简单,也不算难熬。每天同聊得来的宫嫔们晒晒太阳,说道家常,养个猫狗,看书练字,弹琴作画,下下棋,玩双陆,玩皮影……日子飞逝一般,谁也没心思害谁、嫉妒谁,而今回忆起来,竟有些简单至极的美好。
这才发觉,即便不再围绕着皇帝转,似乎也没有那种以为天塌了的感觉。
日子该怎么过照常过,反而不必再今天为这个妃子受宠幸而嫉妒、明天为那个宫嫔见到了陛下而眼红。
心不累,活得也就轻松些。
除了偶尔有点yù求不满以外。但这比起来勾心斗角,都不算个事儿。
她们为这陌生的心qíng而一时恍惚,只听德妃柔顺恭敬道:“陛下,臣妾在给姐妹们讲出宫时候的趣事呢。”
妃嫔入宫后看不到外面的天地,但至少可以听她讲。谢令鸢想以此试探萧怀瑾的态度,见他神qíng轻松,没说不许讲,她也就放下了心。
萧怀瑾嘴角噙着笑意:“那朕更要听了,免得你们背后说朕的坏话。”闻言,一位才人娇嗔道:“陛下,嫔妾们哪儿敢啊,嫔妾仰慕陛下还嫌不够呢……”
殿内莺莺燕燕围着萧怀瑾嬉笑,他竟觉出几分温馨和美来。唯有尹婕妤心思全不在皇帝身上,问德妃:“姐姐还没讲完,那个屠眉后来这样了?三千黑风军的头目,也是个人物了,她战场上听话吗?”
谢令鸢给她们讲这一路跌宕,何贵妃出师不利被屠眉拉上山头差点宰掉,幸而众人相救化险为夷。这样奇妙之旅,如同史书笔谈上记载的传奇,既惊出妃嫔们一身冷汗,唏嘘外面世界如此惊险;却又觉得大千世界缘分莫测,昔日刀戈相向的敌人,后来竟成得力战将,并肩作战热血沸腾。
宫里可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趣事了,真是叫人向往。
屠眉二字给萧怀瑾带来的是黑暗的回忆,他又想到了那个欠揍的土匪头子,在煌州追得他灰头土脸,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笑了:“此人虽为女子,竟不输于豪杰,带头冲锋算是好手。”
其他妃嫔听得分外不服,尹婕妤冷哼道:“那又如何,此人仗着武力为非作歹,可见非仁义之士!若我有机会,倒想会会她,看本事究竟如何!”既然武修仪那个对月涕泪对花吐血的大蒜jīng,都能降服得了屠眉,尹婕妤顿觉一种被埋没了的不甘。
不仅是她,几个会武的婕妤们纷纷燃起盎然斗意,摩拳擦掌想要和屠眉打一架,什么三千黑风军,若让她们出宫当土匪,三万黑风军都不在话下!
萧怀瑾微笑地看她们,他记得前年生辰宴上的“婕妤护嫔”,彼时虎豹房里的猛shòu被引诱至殿中,几个婕妤面对豹子毫不退却;且后来马球场上,也是有战术有配合,可见无论勇气还是智慧,她们都是不逊于屠眉的。
可惜她们大好韶华却在宫里,纵有才能却也无处施展。萧怀瑾对此分外感同身受,他自己就是如此,明明向往纵驰疆场,却要担起皇位的重任。因此见她们不能施展才能抱负,不免替她们觉得惋惜:“这样想想,郦家的女子们,倒真是幸运了。”
他说起郦家,谢令鸢想起在长留差点被当流匪剿了的乌龙,还有那供在宅内的十二娘子祠。殿内众人听得安静,丽妃不可思议道:“那郦家的十二娘子祠,竟然现在还有人祭拜吗?”
她当然也是听家里人说过十二娘子力挡敌人、自碎尸首以保全城百姓的故事,小时候当前朝轶事听的,却没想到郦家竟然真的给她们立了祠。儿时的传说成为真正的存在,甚至与自己身边的人发生了jiāo集,不免有些恍惚。
“我去拜过。郦家姑娘们也令人艳羡,她们可以随意出远门。”谢令鸢看着她们不可思议的神色,感慨道:“郦家三房的庶女,和她的兄长千里迢迢押运粮糙来到并州,这次还立下了军功。对了陛下,她和您应该也是旧相识吧?”
妃嫔们心qíng已经复杂到无可言表,齐齐看向皇帝。
一个高门华第的庶女,纵然出身比很多小门小户的嫡女要qiáng,也不该是能随意出远门的程度。郦家的风气为什么这样……也不能说是不好罢,应该说是宽松?
当然有羡慕,更有嫉妒,因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有人喃喃道:“她们族中出了十二个女豪杰,也真是沾了光,才得以这样……”这话酸溜溜的,但也有无可奈何。纵览古今,一个时代又能出几个郦家娘子军,几个“张将军”?那自由是郦家女子用命挣来的。
“算是勉qiáng相识吧,”萧怀瑾想起郦依灵潜伏在他的流民军中,这演技这胆气,也是溜溜的。他轻笑着点头:“她身手不错,文武全通,头脑伶俐,从拓跋乌手里夺回高阙塞后,城内失序,她还帮了不少忙。是个可塑之才。”
听到他这样评价,妃嫔们已经不仅仅是羡慕嫉妒了。区区一个高门华第的庶女而已,论出身、论教育,她们在座这些人,谁比她差?她们只是……只是不像郦依灵那么好运,有个宽松自由的门第、身为女子被允许参与大事决策等等,不然,她们也许做得更好。
复杂的羡慕嫉妒和不甘,甚至有人摩拳擦掌跃跃yù试。
林昭媛安坐一旁,见这些往日高傲的嫔妃,如今仰着脸满目憧憬,听谢令鸢讲述外面大千世界的风光,好像没出过山的土包子一样。她起初还觉得有点可笑,逐渐又琢磨出一丝可悲的意味。
她忽然有点懂谢令鸢了。
一个人倘若失去了眼界,真正是世间最可悲可怖之事。更可怕的是,自己尚不自知。好在谢令鸢让她们意识到了这一点,让她们对宫外的世界产生了向往与渴望。
她无法漠视她们眼中的光彩。
金乌西沉,广寒初上,萧怀瑾也陪着她们聊到了戌时,从长留的乌龙到并州的生死一线。外面已经掌了灯,他淡淡笑道:“虽说你们德妃总是讲别人的好,但这趟在宫外,她与何贵妃、武修仪等人,也都是功劳匪浅。”
下午陪着她们聊了这么久,忆苦思甜,也就是为了此刻。
“所以朕与太后商议,”萧怀瑾环视一圈,缓缓道:“决定册立德妃谢氏为后,以彰其贤,为六宫之表率。”
他话音甫落,原本正热闹一时的殿内,忽然寂静了片刻。
有人面色微变,有人面面相觑。
她们听外面的事听了这么久,皇帝再提出册立德妃为后,谁能说什么?在座高位妃嫔中,有谁陪着皇帝,吃过这些苦头,立过这些功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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