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玩意_亦舒【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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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来总会消失的,无论什么事都经不起时间的làng淘沙,但此刻,它是心头上的烙印。

    我叹口气。

    应邀参观了水产系十五个实验室,这些设备既是学生实习的场所,又是教师及研究人员的基地。来到水产系海洋动物标本室,只见各种鱼类虾贝藻千姿百态,琳琅满目,仿佛走进海底龙宫。

    实验室陈列着两千多种标本,许多稀奇古怪的鱼类及海中生物,有些从未见过,真正大开眼界。

    一边走一边自卑起来。

    不知恁地,科学实验室永远给文科生压迫感,因为他们做的,我们不懂。

    女人也是。

    她们会生孩子,我们不会,真神秘,现在男人会做的事,她们全会做,甚至做得更好,但仍然只有她们能够孕育下一代。

    盛国香完全不爱说话,而我,刚相反,念小学时就被老师在手册与成绩报告表上打“爱说话”的字样,算是黑点,教师爱哑巴,例加三分。

    国香常用语只包括是,不是,对不起,相当好,谢谢。

    她认为语言用来表达概念,指示方向,很少想到语言也可以用作长篇大论写qíng写景。

    而那正是我的专长。

    一次,我彻底地描述施宅园子风景,她“嗯嗯嗯”地诧异,“是吗,是这样的吗”,完全没留意到。

    她是那种把手表当jī蛋煮的疯狂科学家。

    我总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做妥这件工作。

    她的工作。

    有时清晨还坐在打字机面前,也问:为什么不以这种坚毅的态度来写小说大纲?

    怎么会没有原动力?这是我的事业呀。

    反而奋不顾身去为别人的事业努力。

    话虽如此,心qíng是愉快的,每打出一行字,就像与盛国香jiāo谈,十分窝心。

    累了,头枕在打字机上憩一憩,还是老式的字键式机器,换带子时,手会弄得墨黑。

    国香吃惊道:“这么落后!”

    她用的是一套万能电脑,无所不能,内文显示在荧光幕上,改得完全正确了,才按一个钮,转印到纸张上。

    要我学用那样的机械,不可能。

    施导演曾对我说:“我当那套机器是活的,每天走过,都恭敬地向它说早,免得开罪它,有后顾之忧,谁知道,也许有一日它会统治我们。”

    老施是个好人,他使我内疚。

    我还想学费兹哲罗呢,头发梳一绺下来,垂在额角,忧郁的面孔,穿件白色长袖衬衫,裤袋中放一只扁酒壶,随时取出喝口威士忌,灵感一到,啪啪啪敲响黑色始祖打字机,写出夜未央这样làng漫腐败感人肺腑的小说来。

    电脑与我何优哉。

    艺术不会败给科学。

    偏偏国香又代表科学。

    造物弄人,你不相信?

    她对文学一点知识都没有,惨得不得了,但是越惨越喜欢她。

    她会把一百年的孤寂说成一千零一夜,然后心虚地问:“差不多吧,都是时间上的问题。”

    根本不似盛教授之女。

    大哥一直努力筹备婚事。

    所有责任都落在他肩上,原来新娘子出差开会去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家里要装修,新的家具新的电器,新人事新作风,可幸林自亮拿手治家,不然真正难为新郎倌。

    我与国香已经熟稔。

    她时时来我们家。

    一日大哥把旧窗帘拆了下来,换上新的,又认为花样太乱,再除下,挂上第三套,满地都是一匹匹窗帘,她就坐在布匹上与我研究功课。

    我看着她浅褐色的脸庞,睫毛尖端一截被晒成金色,眨动时如只粉蝶。

    开头是心躁意乱,接着心平气和起来。

    我终于说了长久要讲的话。

    即使长期与鱼虾蟹做朋友,她也应了解我的心事。

    我说:“让我们速速解决这个报告,断绝来往吧。”

    她听懂了。

    脸上并无露出讶异之qíng,只是低着头,看着手上的报告,小孩受责备后,会有类此姿态。

    过半晌她茫然问:“这是几时开始的呢?”

    我无奈地摊摊手。

    她叹息:“真是混乱。”

    国香的词汇不够丰富,否则一定会说:“太难了,比海水微量元素、有机物、离子相互作用等温线分级jiāo换理论还要令人为难。”

    “是不是你受伤那时的事?”

    我摇摇头,“这不是科学报告,你不必深究了。”

    盛国香吁出一口气,很感烦恼,皱起眉头,坐在墙角。

    我问:“你承认已经发生了?”

    她点点头。

    我放下心来,有人陪,事qíng完全不一样,不由得恶作剧地微笑起来。

    “为什么是我们?”国香问,“这完全是不对的,我比你大二十岁,而且已婚,有两个孩子。”

    我看她一眼,想不到她忽然感染了文人的夸张,二十岁!

    国香仍不甘心,“是否在第一次遇见的时候?”

    在这种事上,我比她敏感得多,于是我点点头。

    “无可避免要发生?”

    “注定的。”

    “让我们速速完成这个报告,断绝来往。”

    希望她可以做得到,大家都有好处。

    于是我们两个人四只眼落在报告上,qiángbī用功。

    我不知道她看到什么,我只见一个个拉丁名词自白纸上飞出来,二十四个字母重新排列,组成我要说的句子。

    像,为什么不让它大胆发生?

    又像,施君会得明白。

    更像,原来这次回来,完全是为着可以结识你。

    揉揉眼,才把字句擦掉,眼睛落在昨夜临睡之前的一本书上。

    《镜花缘》。

    镜中花,水中月。中国人连取个书名都有这么大的学问。

    抬起头来,只见盛国香皱着眉头看着窗外。

    我冲口而出:“枉凝眉。”

    她当然没有听懂,“霍”地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没有追上去,用双手抓住她肩膀,将她扳向自己胸前,深深吻她。

    会这样做,要不是英雄好汉,要不就是登徒子。

    可叹我两者都不是,我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我不怕挨耳光,他们说,不吃过女人耳光,以及不给女人吃耳光的,简直不好算大丈夫,我怕的是她看轻我,届时连读书人这样jī肋的身份都失去,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身份危机出现,更加无所适从。

    我痛苦了。

    像是水母螫到的不是背脊,而是心灵。

    大哥又要笑我。

    恐怕最明智之举是将盛博士的报告火漆封口,挂号寄还给她。

    下午,工人来安装冷气机,吃不住噪音,开车出去避一避,逛得累了,走进咖啡店去喝一杯,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上魂游太虚,感受心头微微啮痛。

    有人同我打招呼。

    睁开眼一看,是施君。

    做贼心虚,一颗心几乎跃出喉咙,像凶手看到亲手杀死的被害者灵魂出现,吓得几乎没哭出来。

    我瞪着他,双手紧握沙发扶手。

    他发觉了,他要找我讨还公道。

    他却和颜悦色地说:“是等人吗,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坐?”

    原来他还没有知道。

    受透刺激,浑身麻木,动弹不得,他还以为我没有意见,一向随和的施氏已视我为老友,便与朋友一起坐我旁边。

    gān他们那一行的人自然是活泼热闹的,一顿茶工夫不知可jiāo换多少讯息,说多少个笑话。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忽见入口处有位身形苗条、褐色皮肤的女郎向我们这边走来,还没看清楚心已剧跳,低下头来,是盛国香,她来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她来了。

    果然是朝我们这边走来的。

    一声导演,也不问生张熟李,臀部就挤过来,硬是叫我分一半椅子给她坐。

    不是盛国香。

    是施君的女主角。

    紧张之心松弛,随着而来是失落。

    不是她,她没有来。

    女郎自我介绍,“我叫苏倩丽。”

    我呆呆看着她。

    她深觉有趣,“你呢,你尊姓大名?”

    “啊,我,我叫林自明。”

    “新人,导演什么时候签你的?”

    施氏来解围,“他不是gān我们这一行的,林自明是内子的同事。”

    苏qíng丽转过头来,“原来是大学教授。”

    我的鼻子同她的鼻子距离只有十公分,我连忙撤退,低下头,鼻观口,口观心,然后手足并用,站起来,一边摇手,说:“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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