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将近四十年,秀芝就只在领结婚证的时候照过一次相,当时就愣住了。
她有些局促,又带点儿窘迫,本能的问他为啥给自己照相。
摄影师一边吃包子,一边挺认真的说:“我觉得你很美。”
秀芝猛的就被惊到了。
正值冬季,天很冷,初早的太阳刚刚升起,照的世界灰蒙蒙一片。
冷冽的空气中满是寒意,呼吸间不断喷出的白色水汽刚在空中蔓延开,就被过往的寒风迅速裹走,不留一丝痕迹。
路边树木的叶子早已掉光,只余下黑灰的树gān和光秃秃的枝桠,马路牙子上堆着些没化gān净的灰黑的残雪余冰,放眼望去一片萧条,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同样的景观秀芝看了几十年,可现在,她却隐约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傻愣愣的立在寒风中,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心跳,有什么暖热的东西从那里涌出,猛地蹿向四肢百骸。
咚,咚咚!
她的心跳得厉害,脑袋里也有什么在嗡嗡的响。
“外来的俏小伙子给秀芝照了相!”
大家都在这么传。
三不五时的,也有不少居民凑过去跟秀芝说话,打趣问她俊小子给自己照相是什么滋味,秀芝只是抿嘴儿笑。
那摄影师似乎真的对秀芝上了心,每天早上都来吃饭不说,又时常给她拍照,或是给过往的食客、路人拍照。
有的时候,他会在某个位置一坐一整天,只是专注的盯着过往的行人看,甚至只是直勾勾的盯着那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不知在看什么。
渐渐地,就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那小伙子其实是个傻子。
只是秀芝却觉得他很好。
摄影师对本土风俗和人文十分感兴趣,而秀芝也对外面的世界开始向往,两人便时常凑在一起聊天,对方偶尔竟也教导她一些摄影知识,以及自己去世界各地采风时遇到的那些或开心或悲伤的,jīng彩纷呈的故事。
秀芝听得入了迷,她觉得这位摄影师小先生仿佛和自己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外面的人都是这么过日子的么?外面的人的日子,真就那么不一样么?
可又过了几天,新的闲话又传了出来,大家都开始说,秀芝跟新来的小伙子有一腿。
“怪不得呢,我说怎么单单给她照相?”
“啧啧,真是不要脸!”
“我说呢,早就看见那俩人不清不楚的,见天家坐在那里说笑……”
小镇男女生活乏味,没什么娱乐消遣,乍一得了这种闲言碎语登时就跟得了宝贝一样,各个稀罕的不得了,传来传去中不免又根据自己的想象和心qíng添油加醋,于是谣言越发扭曲诡异。
终于有一天,谣言传到了秀芝男人耳朵里,那个头脑简单的男人怒不可遏的赶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掀翻了秀芝的摊子,并猝不及防的抢过摄影师的相机,狠狠摔在地上。
大家都被突然发生的一切惊呆了,可比起回避,他们更多的还是围上来看热闹,好给日后的闲话储备更多的题材……
秀芝被男人拖回家打了一顿,并从柜子底下的夹层中找到了相片,然后越发怒火中烧,当着她的面将相片撕了个粉碎。
“臭娘们!”
他这么骂道,然后又扬手给了秀芝一巴掌。
眼睁睁看着相片变成碎片的秀芝如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打击,呆愣愣的,挨了一巴掌就往一旁倒去,脑袋撞到窗台,登时血流如注。
去医院简单fèng了几针,秀芝便又挨了骂,什么败家,什么不检点。
只是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好像都跟着那张照片一起,被撕碎了。
到了放学时间,两个孩子也已经知道了事qíng始末,他们非但没有出声安慰受伤的妈妈,反倒第一时间跟父亲站在统一战线,极尽语言恶毒之能事,嫌弃母亲给自己丢人了。
几天后,秀芝再次出摊,竟又碰上了摄影师。
她又惊又怕,“你还敢来?!”
摄影师苦笑一声,“我马上就要走了,等你来道个别。”
他的相机被摔坏了,必须要回去修理,而且出了这样的事,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只是他之前并不知道自己一次单纯的采风竟然会给这位大姐造成如此大的困扰,带去那样的麻烦,便有些后悔自己没做好充分的事前调查。又担心对方的qíng况,这才在这边等着。
觉察到他眼中的关心和歉意,秀芝只觉得心头一暖,眼眶也泛酸,这么多年竟从没有一个人这样关心过自己。
第148章
摄影师走后, 秀芝那刚有了点光彩的心便再次灰暗下来。
小镇上的人们失去了谈资,而她也失去了生活中唯一一点光亮。
秀芝再次回归到原来那种忙碌而乏味的生活中去, 她变得更加沉默, 甚至可以连续几天都不跟家人说一句话, 本就对她没什么感qíng的丈夫索xing将她当成隐形人,每天饭做好了就吃, 吃完一抹嘴就走, 只有偶尔赌输了或是喝醉了酒,才会想起她,然后便顺手将她抓过来扇几耳光、踹几脚, 骂骂咧咧的, 说些诸如“败家娘们”“不检点”之类的混话。
她好像彻底被抽去了灵魂, 非但不再跟旁人说笑,就连买卖东西也不像以前那样拼命讲价……
转眼chūn去冬又来, 这天秀芝正在早餐摊子前发呆,却见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俏生生的年轻姑娘。
“请问,是秀芝阿姨吗?”
秀芝木然的点头。
那姑娘边说话边不断地往四周撒么, 仿佛在躲什么人。
因为家中气氛一日不如一日, 秀芝也越发不愿意待,每天天不亮便出门了, 天黑透了才回家,所以这会儿街上还是冷清清的,举目四望都不见人影。空dàngdàng的街上只有她这么一个摊子,活似孤魂野鬼, 倍感凄凉。
那姑娘说她是摄影师的女朋友,之前对方给秀芝拍的一张照片获了奖,有八千块的奖金,摄影师没要,准备送给秀芝。只是因为出了上次的事qíng,摄影师不方便再来,这才让cha画师的女朋友外出采风路过这里的时候,帮忙转jiāo。
除非富豪,不然八千块不算小数目,兼之摄影师说过秀芝男人的德行,所以这姑娘非常怕这笔钱被人知晓。
秀芝一听,坚决不肯要,但那姑娘却死活要给,又说她跟摄影师两边的家境都非常好,也实在不可能昧下这笔钱。况且这本就是她该得的。
两人推脱一番,秀芝只得将钱收下。
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摸到这么多钱!
她的心砰砰直跳,不由得将那张薄薄的卡片搁在贴身衣服的兜里,死死捂住。
钱,这么多钱啊!她要卖多少个包子才能赚到?
见秀芝终于将钱收下,cha画师姑娘却又yù言又止,犹豫了好久才说:“阿姨,这钱,您就自己攒起来吧。”
攒钱?
谁?
我么?
为这个家无私奉献了将近二十年的秀芝有些回不过神,眼神依旧空dòng,表qíng依旧呆滞。
那姑娘看不下去,一跺脚,索xing开始劝起来。
即便没亲眼看到家bào的那一幕,她也能透过秀芝脸上尚未褪gān净的瘀伤想象当时的场景。况且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天都还没大亮,一个女人就要到街头做买卖,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这种事qíng,在这种男权极度膨胀的小地方,不该是养家糊口的男人做的么?
她几乎不必动脑都能想到,假如秀芝的丈夫发现了这笔意外收入,会是什么反应。
且不问会不会拿去挥霍一空,若是问起来源呢?会不会又给秀芝带去新的麻烦?
那姑娘越想越气愤,只是叽叽呱呱的说,秀芝沉默的听着,忽然死物一样的眼珠子微微动了下。
她转身去后面的笼屉里取了两只洁白可爱的包子,和一大碗八宝粥出来,小心翼翼的放到对方身前的桌子上,张了张gān裂的嘴唇,有些局促又有些忐忑搓着手说道:“还,还没吃饭吧?gān净的。”
见那姑娘并不嫌弃,慡快的坐下,秀芝竟有些雀跃起来。
她试探着去对面坐下,那姑娘咬了口包子,冲她伸出大拇指,两只好看的大眼睛弯成月牙。
不知为什么,秀芝突然很想哭,可是她拼命忍住了。
她忍不住去偷偷打量,无比贪恋的看,只觉得对方跟那位摄影师果然是一样的人,只是这么看着,就会让人觉得温暖。
大城市来的姑娘果然不一样,吃个东西也那么好看,秀芝痴痴的想着。
过了会儿,她终于勇敢的打破沉默,笨拙的开启话题。
她问那姑娘几岁了,殊不知外面的女孩儿们都很不喜欢谈及这个话题,只是对方却也很慡快的回答,“28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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