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_亦舒【完结】(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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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我们乘马车去兜风,腿上搁着厚毯子,蹄声——,她问我在想什么。

    我想到多年前住在澳门,我一个人去看九点半场,散场后叫三轮车回家,车上也有类似的毛毯供客人用。

    那时我父母在澳门与香港都有生意,店里的长工与伙记把我背来背去,我的童年温馨且舒适。

    与香雪海在一起,我又回复了当年那种安全感,这个神秘大能的女人,她对我的宽宏大量与爱心,直bī我的内心。

    我将头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安慰我,“放心,大雄,我们总还是朋友。”

    她知道我担心会失去她,更令我惭愧。

    天底下原来确实有红颜知己这回事。

    香并无随我回香港。我独自回来。

    并没有向赵三兴问罪之师,大家都是成年男女,谁也管不了谁,一颗心要变起来,狂澜也挡不住。

    叮-不肯见我,我就在她家门口等。

    与我一起等的有赵家的司机及车子,定是赵三拨给她用的。那司机只装作不认识我,我也不与这种下人计较,我并没忘记赵老爷麾下的铁人,若果他使铁人来对付我,我将断为一寸一寸。

    叮-出来了。

    我心抽搐,她仍然一身白色,赵三待她不错,冬天都可以穿白衣。我厉声呼叫“叮-!叮-!”她借了聋耳陈的耳朵,头都不动一动,任由司机替她开了车门,我追上去,扑在车上,司机刚巧碰上车门,将我的衣裤一边夹在车门中,他不顾而去,回到司机座位上,发动引擎。

    我大力用拳头捶车门,“叮-,叮-,听我解释。”

    这是追女人秘诀之一,永远不要求她解释,即使化为厉鬼,也要她听你的解释。

    她板着一张面孔,坐在车内,眼尾也不看我。

    我叫得更凄凉。

    最讨厌是这个时候,车身已缓缓移动。

    我外套一边被夹在车门内,扯又扯不出,脱又脱不下,不得不跟车子奔跑。

    我关大雄竟会有这么一天。

    我越奔越快,手搭在车上,一边大声叫,声嘶力歇,幸亏车子终于没有加快,叮-已令司机停车,我摸着脖子喘气,肺像是要炸开来。

    叮-按下车窗,“你到底要什么?”

    我用力地将夹住的外套拉出来,像金鱼般突着双眼瞪着叮。

    她被我瞪得理亏,忽然掩住面孔,“是你先对我不起,跑去与女人同居。”

    我好不容易回过气来,“没有,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死人也不要说她对不起你,千万不要。

    她把着车窗说:“你走吧。”

    “我们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

    “不,没有什么好谈的,请你走。”

    她按上车窗,车子再度开走,我脱力,无奈地坐在街沿上。

    有一个娇俏的声音说:“大雄,大雄。”

    我抬头,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在我身边。驾车人正是孙雅芝小姐,一张脸如桃花般美艳。

    “上车来,大雄,”她客气地说,“快。”

    我无奈地上了她的车。

    她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瞄一瞄,“天下竟有你这样的痴心汉。”明显地她把恰恰发生的事全看在眼内。

    我不语,她的思想领域永远装不下我的qíngcao。

    “多谢你的帮忙,大雄。”

    我憔悴用手揩一下脸,“哦。”

    “我们去喝杯茶。”

    “好,我也要补充气力。”

第九章

    我与孙雅芝在热闹的茶座坐定,才发觉她一身艳红装扮,也不穿孝了,头上脖子上现在都是真金真钻,但不知怎地,仍然给人一种假的感觉。

    一条宽皮带紧紧勒着腰身,双腿一搁,露出裙叉内一双黑花网袜,全茶座男人贪婪的眼光与女人不屑的神色便集中在我们这一桌。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回来打仗的,也希望可以打得赢,坐下便叫两客汉堡包补充力气再度作战。

    “大雄,你对我实在够朋友,如果你需要女朋友,我可以为你介绍。”孙雅芝说得很真挚。

    这个小女人也有她可爱的一面。

    我咬着食物摇摇头。

    她低声说:“人家香小姐多好,年纪虽然大一点,但为人通qíng达理,又有能力助你事业一臂之力,谁都看得出她是对你真心的……”

    我心一酸。

    想到那时候她在各处出现,跟着我,只不过是为了要见我。我不由自主抬起头来,希望看到她那双如雾中之星般的双眸。

    “……不是说你俩已经同居了吗?”

    我摇摇头,“并没有。”

    “你真是吃不到羊ròu一身骚。”孙雅芝代我惋惜。

    我不加否认。

    “大雄,你是个好人,我希望你快乐。”

    我吞下食物,“事qíng很复杂,雅芝,你不会明白的。”

    她耸耸肩,垂下眼睛,睫毛长长地似两把小扇,不知是真是假。

    塞饱肚子,我说:“谢谢你,雅芝,你当心自己,也当心自己的钱。”

    “知道了,大雄。”她仍然很真诚很感激。

    人的正邪好坏再也分不开来,谁敢说孙雅芝对朋友不讲义气?

    第二天第三天,我仍然到叮-门口去等她。她与赵三去吃饭,我就在他们桌子旁订张位子,看着他们吃。他们去观剧,我买他们后面一排位子。

    终于有次叮-见到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赵三非常尴尬。他低声与我说:“关大雄,愿赌服输。”

    我心平气和地说:“你这卑鄙的小人,这是公众场所,你不能gān涉我,如果你不喜欢见到我,你可以守在家中,或是把整个香港买下来,递解我出境。”

    他带着叮-拂袖而去。

    如果我是女人,这般盯着叮-,迟早变为绝望疯狂的亚黛尔H,但叮-是女人,这种釜底抽薪的招数往往可以显奇功一一希望。

    我已没有力气再乐观了。已经有七八天没有睡觉,我双眼布满红丝,喉咙嘶哑,一颗心越来越不甘。

    风度?正如huáng-有一次说:什么叫风度?如果爱那个女人,她要走,赶快扯住她的衣角哭吧,恳求她留下,在爱qíng面前,人还有什么自尊可言。

    赵老太爷与我谈了一次话。

    他问:“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忙?”

    “不关你的事,你请放心。”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给弄胡涂了,不是说你离开叮-,跑到英国去见香雪海吗?”

    颠倒黑白是非,莫过于此,贼喊捉贼,世事往往如此。

    “大雄,要是你需要补偿一一”

    “我不需要——臭钱!”

    “对不起,大雄——”

    我再次无礼地打断赵翁,“我现在心qíng很坏,有空时我来探访你。”

    我把电话挂掉。

    其实不应当这样对待赵世伯,有没有赵三,他老人家都还是我的朋友,他知道他的儿子,不会比他儿子知道他更多。

    但是我心qíng确实不好,一阖上眼,在我面前出现的人,竟不是叮-,而是香雪海那张苍白脆弱的面习

    醒来时往往比没有睡的时候累,我跟自己说:关大雄,你爱的到底是谁?

    也许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我这样发狂地追着叮-,天天拿了花上她家坐在门口像只摄青鬼,不外因为害怕失去她。

    终于她崩溃下来。一日深夜三时,她打开门,苍白着面孔,对我说:“你还在……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摇摇摆摆地站起来,“这束白色的玫瑰花,竟全部开放了,你看花瓣竟如粉做似的,简直可以吃下肚里。”

    叮-叹口气,“你胡说什么?你都快倒下来了,进来喝杯热茶是正经。”

    “你忘了?这是你小说‘翠绿故事’中女主角段无瑕说的话。”我疲倦地倚着门框。

    叮-沉默一会儿,“我服了你,关大雄。”

    她家的陈设我当然再熟悉没有,我往沙发上一躺,灵魂找到了憩息地,几乎一眠不起。

    “你到底要什么?”她给我递上一碗茶。

    “我那只用惯的杯子呢?”我仰起身来。

    “没空洗,将就点吧,你到底要什么呢?”

    “你这就叫茶吗?”我呷一口,皱上眉头,“怎么一阵油腻气,只见颜色,没有茶味。莫非真的不能与咱家里的茶相比?”我学着晴雯的语气。

    “事到如今,”叮-凝视我,“你到底是真是假,我还不能分辨。”

    “我是真的,谁拿自己的jīng神ròu体来开玩笑?这二十多三十天我惨过大病,我都改了,叮-,不但把你的十多部著作看得滚瓜烂熟,连《红楼梦》都一并背妥,以后没话说的时候,咱们就对着一段一段自‘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一直数下去,”我长叹一声,“累死我了,我是再也不能的了!”

    叮-啼笑皆非,双眼隐着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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